英雄志

第四章:新年新气象(3 /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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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连催促中,屋里便响起脚步声,听得一名女子怯怯地道:「靴老爷,我……我想当点东西……」靴老爷哈欠连连,也是穿了整日靴子,脚底不免闷热,便脱下鞋来,道:「拿出来。」
那女人解下一只布包,小心取出一幅滚动条,丝缎绑缚,足见珍贵,低声道:「这……这是我夫君的传家之宝,意义非凡,只能当、不能卖……」
好似照本宣科,每回过来典当之人,不外这一套。靴老爷打了个饱嗝,索性赤脚上桌,分开脚趾,哈欠道:「拿来。」那女子忙道:「你……你别乱来……我……我自己展图。」她细心解开丝带,将轴画展开,只见图上密密麻麻全是字,笔画弯斜,宛如异国文字。靴老爷冷笑道:「什么玩意儿?你女儿的习字本?」
那女子道:「你望下看,自会知晓。」滚动条展开,其上密密麻麻,满是文字,图中另有一条红线,自东而西,如蜿蜒神龙,另有无数花花绿绿的岔枝,南北开展,如蛛网般散布天下。
靴老爷皱眉道:「这是地理图?」那女子道:「龙脉图。」砰地一声,柜台上的双脚震落下地,探来一颗脑袋,双眼睁得老大。
眼看「靴老爷」现身了,那女人却也吓了一跳,只见此人五官扁平、肤皱嘴小、长得倒与他的靴底有几分神似,想来那双脚翘是不翘,并无分别。
寻常地理图长宽不过数尺,这幅图却大大不同,看它是羊皮硝制,细薄如纸绢,拉开数尺、又是数尺,滚动条极长,隐含连绵不尽之意。靴老爷深深吸了口气,道:「这图是谁绘的?」那女子低声道:「刘国师、姚天师。」靴老爷皱眉道:「谁?」那女子翻过滚动条,展示署名,见了两个清晰汉字,一是「刘基」,一是「姚广孝」。
砰地一声,靴老爷收起了脚,昂然站起,再也坐不住了。
国师刘基,太祖之张良;天师姚广孝,永乐座下鬼谷子。北京号称「八臂哪咤城」,依的便是这两位术士的灵感。靴老爷微微喘气,复又细细来看那图,只是红线来到甘陕一带,竟是骤然断裂,不由大惊道:「怎么断了?」
那女子道:「不瞒您说,此图因故一分为三,一幅下落不明,一幅流落西疆,惟有这份还留在京师。」靴老爷愕然道:「何以如此?」那女子道:「靖难大战。」
屋内静了下来,靴老爷抚了抚面,大口喘气,自知找到了朝廷秘宝:「河洛神机图」。
西起天山、东入梦海,这幅图泄漏了风水龙脉,乃是天下第一地理图。过去仅见诸于典籍,谁也没见过。直至今日,方才重现人间。
靴老爷是举人出身,景泰年间屡次不第,流浪京师,落得替太监们整理宫中典籍,没想几千本翻下来,天朝文物尽收眼底,练就了一身考据本事,只是昔年江充不爱古玩珍宝,不曾重用他,直到唐王爷复出,这才将他请出山来,执掌通号,成了这个威震京师的「大朝奉」。
靴老爷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这……这图是怎么到你手中的?」那女子道:「我说过了,这是我夫君的传家宝。」靴老爷低声道:「你夫君?他……他姓啥名谁?」那女子幽幽地道:「我夫君姓王,他祖上有一位风水先师,便是王严大人……」
靴老爷颤声道:「神算子王严!他……他是姚广孝的徒弟?」那女子道:「没错。王严公是姚天师的六弟子,靖难大战后奉师父之命,守护这幅河图。其后天师归隐山林,不知所踪,这图便一直留在我家里,直至今日……」
多少年了,不论正统还是景泰,江充还是唐王,他们早已忘了本,自也不知世间还有这幅关乎龙脉的河图。靴老爷颤抖双手,提笔醮墨,先依着当铺行规,自在簿本上写落了物品之名,共只四字,见是:「天下国家」,其下则是此物的估价,见是:「无价」。
万里江山,无可鉴价,故谓之「无价」。靴老爷压下心中亢奋,忙道:「别说这些了,你想怎么当?」那女子眼眶一红,低声道:「我……我要死当。」靴老爷心头怦怦一跳,忙道:「你……你要当多少钱?」那女子细声道:「三……三百两银子……」砰地一声,靴老爷拉开了抽屉,捧出大把金元宝,正要胡乱砸过去,却听那女子慌忙道:「等等、等等!」
靴老爷大急道:「等什么?我要给钱啦?」那女子低声道:「你别急,先让我想想……」靴老爷心下一寒,自知煮熟的鸭子要飞了,一时懊恼气愤,大骂自己胡涂。
这女人很聪明,她懂得察言观色,已然猜到此图非同小可,只怕是要加价了。
靴老爷朝奉生涯十年,经手珍宝不计其数,什么鱼肠剑、西施裙、周公鼎,在他都是小菜一碟。可如今遇上千斤鲍鱼,偏又让人看破了用心,一时又恨又气,直想狠抽自己三千个耳光,咬牙道:「你……你想要多少?」那女人低声道:「三……三千两。」
靴老爷心头一跳,正要高声答应,那女人却又迟疑了,忙改口道:「等等,就……就三……三万……」万字才出,却听扑噜一声,靴老爷放了个响屁,听他大喊道:「三……两……银。」
这价钱一出,那女人顿时愣了,忙道:「三两银?」靴老爷道:「是,就是三两银。」
要干当铺的大朝奉,要紧的不是鉴价,而是杀价。靴老爷不是出不起价钱,便算三十万、三百万,他也拿得出手。可惜麻烦不在买东西的钱,而是在卖东西的人。这女人太聪明了,只消自己出高了价钱,反会让她拼命望上加,到时等她发觉了此物的身价,那还不赶紧拿去献给正统皇帝,换个关内侯回家,还轮得到自己分油水?
当此一刻,自己只能行险,她越觉得东西卖不出,自己越能买得到。
听得靴老爷出价极低,那女人便也哼了一声,道:「三两银?你留着自己用,我不当了。」朝大门走了几步,却听屋外传来喊声:「娘!我肚子饿!肚子饿!」
靴老爷心下冷笑,早已算到了这步棋。女儿嚷肚饿,娘心如刀割,要那女人如何不就范?果然那女人满面痛苦,乖乖转了回来,低声道:「靴老爷……我看这样,我这里减减价,算你两万五千两……」猛听砰地一声,靴老爷两只脚再次放回了桌上,声腔拔得天高:「三两银!你当还是不当?快快交代一声,别碍着老爷做生意哪。」
眼看靴老爷只在那儿哈欠,好似真不要了,那女子慌了手脚,忙道:「等等、我再减减,算你两万两…这是最少了……我……我夫君还在牢里,等着使钱……」靴老爷心下大喜:「什么?你丈夫坐牢啦?」那女人醒了过来,忙道:「不、不是,你听错了……我丈夫好好在家里……」
靴老爷暗暗冷笑,蓦地把脚用力一蹬,大吼道:「下一个!」那女人惊道:「你……你干什么?」靴老爷冷冷地道:「我干什么?小娘子,你请,这桩生意,老爷没法做了。」
那女人傻住了:「为什么?」靴老爷森然道:「我这行是功德事业,救急救穷,活人无数,却老是让人阴损。你说实话,不论咱拿多少银子给你,你都觉得咱在趁火打劫,对么?」
那女人低下头去,却是无言以对,靴老爷道:「说正格的,你这图能值多少钱,我也没把握,我今日若给你几千两,别说我自己不放心,恐怕你也会觉得不足,以为我在讹诈你,日夜咒我是个奸商,想我堂堂正正做人,又何必受这个闲气?」霎时暴吼一声:「下一个!」
那女子大惊道:「等等!等等!别赶我走!靴老爷,价钱的事,大家好商量……」
靴老爷心下暗暗得意,要知世上宝物无分来历,其实都只有两个价钱,一是三百万两买不到,一是三两银没人买,一天一地,差别只在识不识货。惟今之计,就是趁虚而入,只要能唬倒那女人,便能让她心甘情愿交出河图。
眼看那女人怕了,靴老爷便道:「也罢,我是个修佛的人,慈悲心肠,看小娘子这么可怜,我也于心不忍。这样,你若真想当这幅图,便得拿点诚意出来。」那女人低声来问:「我……我该怎么做?」靴老爷傲然道:「跪下来求我,我可以多加点银子。」
靴老爷出狠招了。天下一切,都有个价钱,却只有脸面不要钱。凡人一旦不要脸,什么都好谈,届时要杀要剐,手到擒来,还有什么是拿不走、要不到的?
眼看那女人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想是悲愤已极。靴老爷笑道:「唉唉唉,这没什么可耻的,照我看哪,什么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还不都有个标价在那儿?尤其廉耻二字,不怕没人卖,就愁没人买,你现下跪了,以后儿女有饭吃、有衣穿,有主子喂养,有朝一日等他们光宗耀祖,便换别人跪你啦。」
那女人泪水飕飕而落,膝盖慢慢弯下,正要屈膝跪倒,忽然眼光一转,那滚动条上明明白白写着「刘基」、「姚广孝」的大名,均是开国时的奇人,霎时勇气倍增,大声道:「算了!不当了!」
靴老爷吃了一惊:「不当了?」那女人咬牙道:「我只是一时缺钱,不是真心要卖这幅图。否则此图乃姚天师、刘国师监修,便几万两银子也值得。你不识货,那是你没本事,我何须在此受你的闲气?」转过身去,冷冷地道:「奸商,把你的三两银留着。总之我不当了。」
眼看那女人好生刚烈,靴老爷不禁慌了手脚,忙道:「等等、等等,你一个女人家,粥粥无能的,若不典当维生,却想靠什么养家活口?」那女人道:「不必你管。反正我什么都当,就是尊严不当。」正要傲然离开,却听砰地一声,那两只靴子高高翘起,傲然道:「且慢!」
那女人转过身来,冷冷地道:「怎么?想求我啦?」靴老爷森然道:「谁求你了?告诉你,你那烂图便送了我,我也不要。」那女人冷冷地道:「既是如此,你喊住我做什么?」靴老爷道:「冲着你那句尊严不当,大爷咽不下这口气。」
那女人庄容道:「听好了!这世上岂只尊严无价?无价的东西太多了,亲情无价、性命无价、人品无价……」正说间,猛听「碰」地一声,柜台上扔来一张银票,靴老爷森然道:「过来,把我的靴子舔上一舔,只消舔一口,这一百两银票便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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