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

第二章 天下第一大气力(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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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飞雪、暗巷……天色黯如黄昏。
乌沉沉的飞雪中,暗巷里立了三人,左右二人倚墙抱胸,一年老、一年少,正中那人腰间悬剑,剑鞘纯金贵气,握柄饰以一只小小玉虎,看此剑如此尊贵,不消说,这并非是凶器,而是一柄「王器」,佩剑之人必是一位贵族。
正午以来,这三人始终在暗巷徘徊,不过四下也无人留意他们,一来天候酷寒,下了整夜雪,再者时局不对,今早官军入城,打着「北威」、「北宁」旗号,凛凛肃杀,谁还敢出门蹓跶?
雪花涔涔而落,灰空空的街心传来脚步声,总算又有人来了。凝目远望,来人手提斗笠,身穿一袭长袍,脚步轻缓,显是身怀武艺。那贵族尚未言动,左首随扈已贴身而来,另名随扈也解开外袍,亮出贴身匿藏的一柄剑。
「经箓剑印」,此剑形制狭长,剑鞘镶以金丝,篆四字,却是道家一脉沿用的天师剑,右首随扈深深吐纳,两掌微推,赫是内家绝顶功夫:「太极推手」。
这两随扈一佩剑、一空手,一个踏到那「王爷」身前两尺,一个紧挨保护。一片戒备间,那布衣男子也已来到近处,三人打了照面,那年轻随扈顿时放下长剑,大喜道:「殷师哥!」
「元亨师兄、元朗师弟。」布衣男子稽首为礼,却也道出两大随扈的名姓,看这佩剑的叫做「元朗」,另一名年岁稍长,却是叫「元亨」,两边做了招呼,布衣男子又朝贵族深深一揖:「王爷,小人来迟了。」说着将手中物事奉上,却都是些常见之物,见是一件蓑衣、一顶斗笠。
看这贵族来头非小,竟是一位王爷。他接过了蓑衣斗笠,急忙穿上了,低声又问:「殷兄弟,有人跟踪你么?」那布衣男子尚未回话,元朗却已笑了起来:「王爷放心,我殷师哥身经百战,为人机警无比,谁有本事跟得了他?」还待吹上几句,布衣男子却已咳嗽一声,道:「不瞒王爷,草民出城时遇上了几名探子,双方动上了手。」
元亨愕道:「怎么?真有人追踪你?是唐王的人、还是……鲁王的狗?」布衣男子道:「认不出来。他们身穿夜行装,把五官都遮掩了。」两名随扈笑道:「大白天的穿夜行装?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啦?」正要哈哈大笑,那王爷却是脸色大变,忙道:「等等,你……你说那些人身穿夜行装?」布衣男子道:「是。全身黑衣,头套黑罩。」
砰地一声,王爷面色惊恐,脚步急退,撞上了背后泥墙,众人微微一惊:「王爷怎么了?」
「没……没什么……」那王爷左手支额,喘道:「只是……只是有些头晕……」说话间左右张望,似有谁在暗中监视。元亨、元朗对望一眼,心下微感纳闷,布衣男子却已吩咐道:「元亨师兄、元朗师弟,劳您俩一会儿守住大街两头,若有可疑人物靠近,立时发声示警。」两名随扈答应了,眼看布衣男子处置有方,那王爷却还是深感不安,低声道:「殷兄弟,本王……本王一会儿若有什么差池,还请您转告元易道长一声,请他念在两家的情份上……」听得王爷言语奇异,两名随扈吃了一惊:「王爷,您好好地说这干啥?」
那王爷无意多言,只解落腰中长剑,交给了元朗,低声嘱咐:「此剑是丰王府历代家传信物,本王若有万一,由你转交载懹。」宝剑亮出,这位王爷的身分也明朗了,原来他便是「徽唐徐丰鲁」中的丰王爷,至于那三位随扈,自都是武当派的高手名家,专来随行保驾。
眼看王爷袍袖一拂,正要转身,布衣男子忙道:「王爷留步,让草民陪您一齐过街,好么?」元亨也道:「是啊!奸人多诈,咱们陪王爷过去,也好有个照应。」
那王爷摇头道:「不了。点子见我带了帮手,断然是不肯现身了。反正你兄弟仨儿便在这儿,一会儿若有什么事,本王自有暗号给你们。」不再多言,只管横越大街而去。
此地位在通惠河畔,对街便是船厂,三人守在原地,都是一脸担忧,布衣男子低声道:「元朗,我来得晚,没把事情弄明白。这王爷不是好端端在天喜楼宴客么?为何突然赶来这儿?」
元朗低声道:「有人送来了一张字条。」布衣男子皱眉道:「字条?写了什么?」元朗道:「不晓得。只知是一个叫『万山风』的人约他。王爷一见之下,坐立难安,掌门三番两次问他,他也不肯说,只急劳劳出门,片刻也不敢耽误……」布衣男子沈吟道:「万山风?你没看错?」
元朗道:「错不了。王爷翻看字条时,一不留神便让我瞧见了,那字条最末有个署名,就叫『俊杰万山风』,我猜便是这姓『万』的约王爷过来船厂。」
眼看布衣男子徘徊踱步,似在思索什么,元亨低声道:「师弟,你看这姓万的到底是什么来历?该不会是伍都督的手下?」元朗皱眉道:「那也难说,可这伍定远向来做事光明磊落,若有事与王爷商量,决计不会约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
元亨喃喃地道:「那……那究竟是谁差人找王爷?还能让王爷这般慎重?总不成是皇上么?」元朗咦了一声:「搞不好还真是……」正猜测间,却听布衣男子道:「都别说了。我猜有人握住了王爷的把柄。」
这「把柄」二字一出,两名随扈不觉啊了一声,慌道:「怎么?王爷……王爷让人勒索了?」布衣男子淡淡地道:「若非如此,他为何不带咱们过去?」
元朗低声道:「师兄这话有道理,都说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王爷若非有事见不得人,干啥怕咱们知道?」还待多加几句,却让元亨拉了一把,骂道:「胡说什么?王爷行得正、做得端,平日对待丫嬛婢女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哪有什么亏心事怕人知道?」
布衣男子淡淡地道:「元亨师兄有所不知。现下八王世子竞逐东宫,王爷哪怕是一念之差、一言之失,也能让人一状告到御前。不可不慎。」元亨呆了半晌:「这么厉害?那……那王爷到底招惹了什么人?」元朗苦笑道:「谁知道?我看麻烦不在床上,便在坟里。」
凡人所犯亏心事,一半躺在床上、一半埋在坟里,总之非奸即杀,这才不足为外人道。正议论间,布衣男子却笑着摇头了:「别瞎猜了。我干这随扈勾当也有十多年了,似丰王爷这般把细的,十个也找不到一个。纵有什么小癖好,必也做得隐密慎微,岂会让人察觉?」
元朗喃喃地道:「可师兄不是说……有人抓到王爷的把柄了?」布衣男子道:「没错。王爷志在天下,所留把柄绝不在床上,对方能把王爷逼到这个田地,手中所握凭据,必能上震国家。」
听得此言,两名随扈心下更惊,凝望对街,只见王爷痀偻着身子,慢慢行向一处船厂,宛如过河卒子一般。元朗心里犯怕,低声道:「师兄,要是王爷真做了亏心事,咱们该怎么办?」
布衣男子道:「香也吃了、辣也喝了,你说该怎么办?」元朗颤声道:「什么?要……要杀人了么?」布衣男子轻声道:「不然呢?你还会什么?」
听得此言,元亨、元朗不禁对望一眼,脸色均甚难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侠客一旦投身朝廷,便已注定了此生下场。他们无论为谁效力、使命多高,仍旧只是一柄杀人之刀,因为他们别无所有,只有那柄「刀」。
想起卓凌昭的下场,布衣男子遥望天际,不觉怔怔出神,忽听元亨道:「大家噤声,王爷已经过街了。」眼见王爷已横越街心,随时都要抵达对街河岸。三人顿也分散开来,一朝东、一朝西,一个居中不动,以犄角之势暗做保护。
元宵初过,路上不见什么行人,丰王爷徘徊河畔,左顾右盼,只在寻找会面之人。
北京这座船厂,便在城东通惠河畔,专为帝王家造些轻舟小艇。只是此际天候严寒,船厂自是大门深锁,不见半个人。转看四遭,也只一间砖厂、一间镜子铺还在开门做生意,几只家犬瑟缩门边取暖,瞧不出有何机关古怪。
眼看点子始终不来,丰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只能再次取出了字条,藏在掌里细看。
这张字条来历古怪,其上只有十二字:「蓑衣斗笠,船厂相会,不见不散」,当时自己在天喜楼宴客,家丁送了进来,说是一名和尚转交而来,丰王爷原本不以为意,哪知细看字条的署名处,却吓得他魂飞魄散,只能舍下满堂宾客,直奔通惠河船厂而来。
「俊杰万山风」,丰王正是为这五字而来。这「万山风」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五个人,这五字恰与五位当朝人物的字号相连。俊是「牟俊逸」,杰是「马人杰」,万是「万吉祥」,至于那个「风」字,则是藏匿江夏的「柳云风」。
牟俊逸,内阁辅臣;马人杰,兵部尚;柳云风,前征西大都督公子。这五人看似天南地北,并无关连,可字条却将他们兜拢在一块儿,这说明五人间有些不可告人之处,尤其更让人心烦者,这「俊杰万山风」仅是下半阙,其上另有五字,也与五位当朝人物名号相连,其中第四字读做「朱」,朱红罗紫的朱、近朱者赤的朱、「丰王」朱邧的朱。
丰王爷掌心出汗。他当然明白这字条的厉害,因为「俊杰万山风」干的勾当,他也有一份。
在天下郡王中,唐王算是商人,徽王纯是武人,川王本乃闲人、鲁王原是蠢人,唯独丰王不同,他不打仗、不赚钱、不玩乐、不嫖妓,照他父王的说法,这孩儿压根是个「圣人」。
丰王与唐王同年,两人虽说打小相识,性子却截然相反,唐王是聚宝金盆,丰王是散财童子,花钱之快,好似与钱财结上了仇,往往几千两、几千两的送人,父母尊长都拦不住,不过这不是因为他豪爽,而是他从来不相信钱。
钱能做什么?在丰王爷看来,钱买不到的东西太多了,第一样就是性命。
唐王爷说:「世上一切都有个价钱」,那丰王要反问一句:「你呢?你的性命值得多少钱?」能用钱买到的东西,有何希罕?你有钱,别人也有钱,你买得到的,我也买得到,因而丰王爷这辈子从不攒钱,他喜欢练武,可练了十多年,他发觉练武也没用。双拳纵可敌四手,却能敌得过百手、千手、万万手么?于是丰王爷心灰意懒,从此开始游山玩水,什么也不打算做了,一年他到了关外,站在长城前,骤然间却也懂了一件事,这天底下最大的气力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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