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

第七章(2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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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两失,最不堪言。杨绍奇害怕起来,颤声道:“不行,我……我得换个地方睡,你娘……你娘那儿空着?”杨绍奇为人一向随性,这会儿竟想睡到大嫂床上,当真没大没小之至。阿秀也是个到处打地铺的,自也不在意,便道:“叔叔,我跟你说喔,我娘的床上已经睡了人啦。”杨绍奇骇然道:“什么?嫂子床上有人?”不忘附耳细声:“男人女人?”阿秀气愤道:“不男不女的妖人!”听得此言,饶那杨绍奇聪明绝顶,也不禁愕然失笑:“怎么?东厂的房总管来家里了?”阿秀骂道:“才不是太监,那妖人是女扮男装的。”“女扮男装?”杨绍奇眼儿微转,霎时大喜道:“好啊,是琼芳来啦!”阿秀咦了一声:“叔叔还挺行的嘛,你是怎么猜到的?”杨绍奇笑道:“你当叔叔的功名是捐来的?京城里能有几个花木兰,我还猜不到?”翻身跳起,嚷道:“紫云轩少阁主到府,岂能不会上一会?走!咱们这就瞧热闹去!”阿秀咦了一声,没料到说动了叔叔,便笑嘻嘻地跟着走,直奔鲤鱼池而去。杨府人丁众多,百来口人热热闹闹,门口处却是冷冷清清,只见一人徘徊踟蹰,思绪如潮,自又是卢云坐困愁城了。一墙之隔,屋里有倩兮、有阿秀、有杨绍奇、太夫人,当然也还有那位“杨肃观”。卢云负手踱步,心中烦乱无比,又想进去见顾倩兮,又怕见到杨肃观,几番都拿不定主意。自从得知“大掌柜”的身分以来,卢云早有心找杨肃观问个水落石出,为了柳昂天、为了浑沌政局,他要当年的杨郎中亲代几句话,即便双方一言不和,大打出手,卢云也不来怕,他有死于“神剑主人”剑下的准备。
身为儒生,凡事但求无愧于心,万一结果不如人意,那也不必惋惜什么。毕竟他已尽力了,至于什么正道沦丧、黑白颠倒,他也管不着。毕竟这是老天爷的意思,谁又能奈何?卢云总是如此,纵使眼前死路一条,他也要直闯过去,便老天爷也拦不住。只是“义勇人”的首领不容他这般蛮干,故而安排了一道妙计,好让他能潜伏杨家,顺利得手。
那便是顾倩兮了。在“义勇人”的首领看来,卢云若是范蠡,顾倩兮便是那位西施,若要逼近吴王夫差,将之刺杀,她自是卢云的最大筹码。只是“义勇人”的首领错算了一件事,顾倩兮不仅是杨肃观一人的罩门,她同时也是卢云的隐患。不论杨肃观是否罪大恶极,也不问卢云有无决心刺杀他,单看他是顾倩兮的丈夫。事情便已难办之至。即使卢云真能与顾倩兮相会、穿过层层防备,向“神剑主人”突击下手,只消顾倩兮稍有不忍,事到临头,
卢云便会举棋不定、反复再三。怒苍兵临城下,为了天下大局,卢云已不能置身事外,可他又怎能不为顾倩兮打算?他到底该怎么做?难不成还真能找顾倩兮商量此事?
正挣扎间,突然对街屋顶闪过一道黑影,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卢云心下一凛,眼看黑影窜入了后巷,就怕是要对阿秀不利,忙急起直追,还不及发声示警,忽见黑影缓下脚来,看他身穿黑衣,手上提了一柄奇门兵刃,却是只铁琵琶。卢云微微一醒,暗道:“镇国铁卫。”昨夜去了万福楼,遭遇大批黑衣人,其中便有金凌霜、屠凌心等高手,没想大白天里又撞见一个。卢云放下心来,看这人既是杨肃观的下属,当不至无端加害阿秀。便潜伏在旁,打算把这人的来意看个明白。来人环抱铁琵琶,倚墙而立,似在歇息。看他两腿放松,重心全落到了背上,自己不用一点劲,卢云自是暗暗赞许:“好个镇国铁卫,果然门下无虚士。”
近年来卢云钻研武学,见识大进,见得此人的站姿,便知这人极善驾驭重心,此乃一流高手的体态,常人想学也学不来。同样的,他便想刻意做作隐瞒,怕也藏之不起。正看间,却听黑衣人哽咽啜泣,低声道:“老天爷,我的命好苦……”卢云微起错愕,看“镇国铁卫”个个杀人不眨眼,尽是虎豹之辈,岂料还会有人暗巷啜泣、自慨命途多难?正起疑间,又听黑衣人啜泣道:“我真倒霉……先弄丢了魔刀、又看丢了小少爷……这下四当家绝不会再饶我了……”说着说,便取出了一条绳索,一端挂于一旁的树稍,一端套于颈间,随即爬上墙头,望下一跳,竟要上吊自尽了。卢云心下一惊,正想上前解救,转念一想,却又微微一笑,心道:“这可麻烦了。”黑衣人上吊了,正垂死间,突然噗噜一声,放了个响屁。其后又朝后背挠了挠痒,模样有些忙碌。
看这黑衣人颈套绳索,高挂树稍,双脚随风飘舞,常人若是置身此境,必然断气,只是他功力深湛,必知龟息吐纳之法,要想上吊而死,只怕大为不易。果然等候半天,眼看自己迟迟不死,不免有些不耐,便跳下地来,大哭道:“怎么办?死都死不了哪?”也是他泪流满面,便将面罩取下,擤了擤鼻涕,不忘朝地下吐了口痰。
面前这人嘴角下弯,倒眉外八,天生一张苦脸,犹带几分傻气,卢云心念微转,醒悟过来:“是了,那夜在扬州,押解那柄怪刀的就是他。”这黑衣人自称弄丢了“魔刀”,便也提醒了卢云,半月之前,自己于扬州渡口北上,当时曾见一批人押解一柄怪刀上船,领头之人手持一柄铁琵琶,岂不便是此人?
那一夜各方人马汇聚,先是魔刀上船,其后帖木儿灭里大闹渡口,最终伍崇卿渔翁得利,趁乱劫走了魔刀。也才有了后来的万福楼大战。世间之人,成王败寇,看伍崇卿铤而走险、盗走魔刀,实乃英雄出少年,胆气震天。可怜这人却成了苦主,除了躲在暗巷里自怜自伤,还能做些什么?正瞧望间,忽听巷外传来笑声,卢云凝目察看,却见一群丫嬛手提菜篮,朝杨府走来。听她们一路说说笑笑,当是杨家人到了。卢云怕撞见熟人,忙贴墙而立,藏住了身形。“唉,今儿于家那帮亲戚要来,我瞧二爷又要逃命了。”、“谁要那个淑琴夺命似地爱他啊?他再不跑,岂不给生吞活剥了?”、“还不是他自己先招惹人家?不像大老爷天生正经,越是漂亮的女人,他越是不假辞色……”卢云听了半晌,自也知“二爷”便是杨绍奇,“大老爷”当是杨肃观了。又听一名丫嬛叹道:“姊,二爷是不是在外头有了意中人啦?老夫人问了几次,他就是不说……”另一名丫头笑道:“放心,他外头没女人,家里却养了个小的,小心你东窗事发啦!”娇笑打闹里,又一人沈吟道:“我看二爷外头没女人,大老爷却难说了……”杨家兄弟成了风流话靶,说不尽说,卢云听得出神,自也盼她们聊些顾倩兮的事情,众女却已转入了巷中,猛见一人身穿黑衣,手持琵琶,模样古怪之至,霎时便是一声惨叫:“哎呀!”卢云心下一惊,忙掩身来看,却见丫嬛们好端端站着,反倒是那黑衣怪客坐倒在地,一脸骇然,这声惊呼却是出自他嘴里。卢云微微一愣,不知何以如此,却听一名丫嬛大声道:“又冒出来了!大白天就蹲在这儿!说!你来这儿干啥?”
“奉…奉上喻……”那黑衣怪客结结巴巴:“属下……走累了,想在这儿歇歇……”众丫嬛齐声责备:“歇?要歇不会去废院歇?大白天出来,不怕吓着了邻居街坊?”那黑衣怪客颤声道:“我……我忘了……”一名丫嬛喝道:“什么都忘,就吃饭不忘,闪一边去!咱们要过去了!”黑衣怪客挨了骂,却也不敢回嘴,只贴紧了墙壁,便要让婢女们过去。眼前巷弄极窄,仅容一人通行,黑衣怪客虽已贴墙站好,还是会触到人家的玉体,众丫嬛勉强钻了几下,只觉正面过不行、背面过更不好,忍不住停下脚来,气愤道:“又来了!又来了!为何咱们每回买菜回家,你们这帮御前侍卫刚巧都来窄巷歇脚?摆明是要欺侮人?”黑衣人慌道:“小人……小人不是御前侍卫,小人是锦衣卫……”听得辩解,那几名丫嬛更是恼火:“才不管!只要不是东厂的,全都是
色鬼!你姓啥名谁?报出来!”“奉上喻!”那黑衣怪客抖擞了精神,双靴并起,喊道:“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三!”那黑衣怪客原来叫做“帅金藤”,还有个座号。众丫嬛哪管谁是谁?听罢之后,齐声冷笑:“帅金藤!记下你的名字啦!头号色鬼,大白天就出来调戏丫嬛,别怪咱们跟管家告状了。”帅金藤惊道:“误会、误会……小少爷让人掳走了,在下寻了他一整夜……”“什么?”众丫嬛大惊道:“神秀少爷让人掳走了?”正要出言相询,却听巷内深处传来喊话:“饿鬼上门啦!万佛烽火啦!”这声音正是阿秀,话声未毕,便又传来家丁惨叫:“蔡管家!神秀少爷又在胡闹啦!”喧闹声阵阵传来,那黑衣怪客不觉咦了一声,道:“小少爷回来啦?”大喜之下,竟是手舞足蹈,众丫嬛却是大怒不已:“谁给掳走了?假借因头、偷占妇女便宜,大家打!”
提起菜篮,又踢又打,那“帅金藤”不敢还手,只护住了头脸,嗯嗯苦哼,模样窝囊之至。路上行人见到了,莫不驻足笑看,把他当成了傻子。自遭遇“镇国铁卫”以来,人人剽悍果敢、纪律严明,没想还有这么一位怪人,卢云心里有些好笑,他望着帅金藤的苦态,瞧了半晌,不觉收拾了笑容,慢慢生出了几分佩服。这位帅金藤并非常人,他涵胸拔背,气凝如山,手中的铁琵琶更是罕见的奇门兵刃,一旦出招,莫说这几名婢女不是对手,便算满街行人群起围攻,片刻间也能让他杀得干干净净。可他武功再高,却不曾动念反击,即使处境难堪,也只是苦笑哈哈、装疯卖傻。不想可知,这人必然信奉了什么,方才让他甘心忍辱。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暗道:“这……这便是镇国铁卫么?”丫嬛们打骂良久,总算泄愤已毕,悻悻离开,那帅金藤也松了口气,哈哈笑道:“原来小少爷平安了,我总算不辱使命啦。”还在喜悦中,肩头却让人拍了一记,帅金藤大吃一惊,想他武功高强,世上能无声无息来到背后的人物,说来也不过三数个,看背后这人突然现身,一非铁脚狠踹,二非铁手冰寒,却是举手轻拍,帅金藤心下大喜,霎时暴喊一声:“奉上喻!”
双靴并起,身子高高起跳,半空转向,朗声道:“卑职帅金藤,座次二十三!参见大掌柜!”
身子凌空下落,正要顺势叩头,却让人伸手拦住了:“兄台,在下不是大掌柜,你认错人了。”帅金藤咦了一声,抬头急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人,身穿布袍,面容隐带风霜之色,与“大掌柜”的雍容气度大为不同。来人自是卢云了,也是帅金藤初见面便来磕头,这便急急拦住
了他,不愿无端受他大礼。那帅金藤却是一脸茫然,道:“你……你不是大掌柜?那……那你是什么人?”卢云不愿道出真实名姓,随口便道:“我乃闲人。”帅金藤讶道:“贤人?”卢云道:“丢官去职是一闲,无家无室又一闲,与世隔绝再一闲,到了亲逝友散之后,那真是闲得慌了。”
闲来无事不从容,到得头来尽成空,名已空、爱已空,四壁萧然巢也空,不过那都无所谓了,隔墙有尔,尔为倩兮,那就让人好高兴了。眼看对方豁达潇洒,胸襟超然,远非常人可比,帅金藤不由咦了一声,突然大起了胆子,伸手朝卢云脸上摸了摸,卢云疑惑道:“仁兄,这是做什么?”传闻大掌柜时时变装易容,微服出巡,身上还藏了几幅人皮面具,可别是来试探自己的。帅金藤喃喃忖忖,突然眼儿一转,瞧到卢云衣襟内里,不觉大吃一惊:“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身子向空弹起,暴喝道:“六道喧哗,不归一心!”“三界乱起,众说纷纭!”话声未毕,便已拜倒在地,喊道:“属下帅金藤,拜见大掌柜圣颜!”说了偌大一篇,随即四肢伸开,五体投地,跟着一动不动。眼看路边倒了一人,趴地不起,宛如死尸,四下百姓越聚越多,都在指指点点。卢云不知这人是病了疯了,不免有些发窘,忙道:“兄台,快起来。”伸手托住了他,打算让他起身。偏生帅金藤武功了得,伏地时筋肉放松,重心全失,身子顿时重了十倍不止,若要勉强迫他起身,必得强下重手,难免让他身受内伤。卢云与这人素昧平生,自也不愿用强,便恳求道:“兄台,起来说话。在下受不起你的大礼。”说了几声,对方仍是置若恍闻,卢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学了他的口吻,道:“上有喻!命你——起立!”
“奉——上喻!”帅金藤好似吃了大力神丹,朗声道:“卑职帅金藤!座次二十三!遵命起立!”喝地一声过后,筋肉抽紧,双掌向地略略一撑,居然不必弯腰屈膝,身子便直立而起,宛如挺尸模样,四下百姓见状,纷纷惊呼出声,几名孩童更吓得大哭起来。
好容易撞见一个“镇国铁卫”,孰料却是个神智不清的,卢云自知此地不宜久留,便拉着帅金藤,附耳道:“走,里头说话去。”二人钻入后巷,那帅金藤亦步亦趋,必恭必敬,想来真把卢云当成了“大掌柜”。好容易避开了人潮,卢云停步便问:“听君自道姓名,可是姓帅名金藤?”
“属下帅金藤!”啪地一声,帅金藤挺胸肃立,鞋跟并起,暴吼道:“座次二十……”卢云是炼气士,耳音远比常人灵敏,忙道:“知道了,座次二十三
,烦请说话轻些。”帅金藤双靴并起,狂吼道:“遵……”正要向上跳起,却给卢云抱住了,叹道:“劳驾阁下,站着别动。”一听此言,帅金藤便双眼圆睁,挺立不动,好似成了一尊石佛,不免又让卢云看傻了眼。“这位仁兄……”卢云说了几声,帅金藤都是睁眼镇目,不动如山,好似让人点上了穴道,卢云无可奈何,只得叹道:“上有喻,你可以动了。”帅金藤等待已久,顿时“啪”地一声,双膝并起,喝道:“六道喧哗,不归一心!三界乱起,众说纷纭!”话声未毕,便又拜倒在地,喊道:“修罗王临,天地噤声!属下帅金藤叩见大掌柜圣颜!功德!功德!不可思议大功德!”看他伏地叩首,脑袋方才触到地下,便又抄起铁琵琶,奏起了乐,仰头直唱了起来:“大掌柜哪真圣贤、评定三界观人间、轮回六道不得闲……执掌生死定罪过、平等万物自在天……”卢云哑然失笑,看这只铁琵琶好似是件奇门兵器,孰料妙用无穷,一首曲儿珠圆玉润,虽说阿谀如潮,听来竟也十分悦耳,想来“大掌柜”听了,必也要龙心大悦,飘飘然起来。卢云忍住了笑,耐着性子等此人唱完,突然心念微转:“等等,评定三界、轮回六道……执掌生死罪过……这岂不就是……”“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顿时之间,卢云双眼圆睁,竟有悚然之感。良久良久,一曲方终,帅金藤总算也唱完了,他低下头去,羞赧地道:“大掌柜,这是小人苦思七天七夜,特意为您老人家造的曲儿,您还喜欢么?”卢云见他一脸期待,却也不好让他失望,只得咳了几声,道:“挺……挺好的……”帅金藤心下狂喜:“您真的喜欢么?那小人还有下半阙没唱。”拨了拨铁琵琶,正要引吭高歌,卢云心下一惊,忙拦住了他,道:“有空……有空再听。”正要再说,帅金藤却又脸色一变,肃立不动。卢云顺着他的眼光去望,却见他瞧着自己怀里,衣襟里却是金光闪烁,岂不是正是胡媚儿送来的那块金牌?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方知这人为何会错认自己,却原来是为了这块令牌的缘故。卢云手中这块令牌并非抢来的,而是由胡媚儿亲手致赠,缄于一封公文里,署名“灵吾玄志”。当时她自称衔杨肃观之命送交,卢云本还以为是打发之用,孰料今早以来,自己手持金牌,无论身在何处,遭遇何人,竟都是无往而不利,足见这面金牌大有来历,绝非寻常之物。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有心查明此物的来历,便从怀中取出金牌,道:“帅兄,我有一事请教,这令牌究竟是……”雄鹰招展在前,帅金藤复又大惊失色,
嚷道:“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战栗趴伏,不敢言动。卢云点了点头,已知义勇人首领所言为真,杨肃观确实自号“修罗王”,并非虚言杜撰。他有心多探一些内情,便蹲了下来,附耳道:“仁兄,这黄金宝令有何功用?你可知晓?”帅金藤心里有些害怕,不敢言语,卢云蹲了下来,抚了抚他的背心,低声道:“你别怕,我只是考考你而已。跟我说,这令牌有何功用?”帅金藤低声道:“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曰:见我令者,如见我身,见我身者,必入我门。”卢云沈吟道:“必入我门?何意也?”
帅金藤头顶触地,拜伏道:“爇顶立誓,以昭赤诚。”卢云微微沈吟,所谓“爇顶立誓”,指的便是和尚头顶的香疤。释门中人为显向佛之心,往往自残肢体,或烫出香疤、或自燃一指,蒙古南侵后,此风更炽,天下僧尼无可例外。看来“镇国铁卫”仿效此风,便以烙印爇身,做为入门之誓。卢云反复察看手中的黄金宝令,只见手中的令牌正面阴刻一只雄鹰,双翼全展,背刻“镇国铁卫”四大篆字,瞧这形状模样,岂不与伍崇卿、胡媚儿身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卢云心下大惊,这才明白那些黑衣人身上的烙印是由何而来了?无论是伍崇卿、还是胡媚儿,当他们入门立誓之时,都曾被这块令牌烫出了疤痕,依此看来,此印象征了“大掌柜”的无上权柄,竟为“镇国铁卫”的根本之印!“见我令者,如见我身、见我身者、必入我门”,看这令牌至关重大,当足以号令天下一切“镇国铁卫”,胡媚儿却为何要交给自己?莫非这是她偷来的?可当时听她说话,言语里尽是对自己的不满,倘若她知道所交之物便是这“阿修罗王令”,应当多方提点才是,怎会对自己破口大骂?卢云呆了半晌,暗道:“难道……她也不知道信封里藏了这面令牌?”
卢云越发觉得奇怪了,更有心问个明白,便提起了手中金牌,问道:“帅兄,你方才说,这令牌是……”帅金藤战栗叩首,寒声接口:“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卢云曾浏览佛经,自知这“阿修罗王”也是天神,曾为征战之故,质疑佛祖,似神而非神,似人而非人,却不知杨肃观为何对这名号情有独钟?他满心疑窦,竟不知从何问起,凝思半晌,方才道:“帅兄,何谓修罗王?”帅金藤提起手来,朝唇上一抵,轻轻“嘘”了一声。竟是个“噤声”的手势。卢云心下错愕,不由左右张望,不知是否有人窥伺在旁,可瞧望半晌,不见有人。便又把话问了一遍,哪知帅金藤还是不发一语,仍旧抵指在唇,也不知是装聋做哑、还是心存畏惧?卢云抚了抚他的背
心,柔声道:“别怕,有我在这儿,天下没人伤得了你。快跟我说,何谓修罗王?”话声未毕,帅金藤又次提手起来,竖指唇边,再次“嘘”了一声。卢云心下沈吟,忽然醒悟过来,想到了八个字:“修罗王临、天地噤声。”正是适才帅金藤顶礼膜拜时的颂言。“噤声”乃是一个佛门境界,如来入灭前曾言:“我此生未曾说一字”,此即“无有名相、不立文字”,以无言胜有言,以无声破有声,从此成为禅宗根本妙谛。禅宗不立文字,讲究以心印心,不凭言语。是以他们的法场往往静谧异常,上起师父宾客、下至弟子火工,万物一律噤声。杨肃观亦然,他的话一向很少,卢云与他相识虽久,从未听他说过一句教化人心的大道理。又因他生得俊美,不认得他的人,多以为他是个“风流司郎中”,专于温柔乡里打滚,毫无大志。其实此人坚毅果决,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这才一统朝廷三大派,成为“镇国铁卫”的创始人。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手里的“修罗王令”,只在反复踱步,思索杨肃观的用心。返京以来,身边事情全都蒙蒙隆隆,义勇人是谜,杨肃观是谜,一层又一层包围了自己,不免让他坠入了五里雾中。卢云仰起头来,望向身边高高的围墙,容情转为肃穆。看那高墙之后,便是杨家老小的世界,不仅杨肃观、杨绍奇兄弟,连顾倩兮、阿秀也住在里头。若要探知“修罗王”的心意,也只能进屋里一趟了。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搀住帅金藤,道:“上有喻,请您起身。”
“遵命!”帅金藤跪了半天,登时高高一跳,双靴一并,便又站了起来。卢云道:“帅兄,我要入府去了,你可以带路么?”帅金藤微微一愣:“大掌柜,这……这是您家啊,您……您怎么还要小人带路?”卢云自己也尴尬了,俊脸一红,低声道:“这……我……我也不清楚……”卢云老实惯了,明知自己答非所问,仍编造不出什么谎话,天幸帅金藤是个傻的,心中立生异想:“对啊,不愧是大掌柜,连回家的路也不知道。定是每日里三过家门而不入了!”昔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连儿子都不认识他,想来大掌柜为国为民,定是八过家门、九过家门,直接住到外头去,这才不认得回家之路。正敬佩间,忽然又想:“不对啊,他如果是大掌柜,平常家里茶的那个是谁?”转念一想,立时恍然大悟:“啊!是替身!难怪大家都说他夫妻俩感情不好,原来那个是假冒的!”他越想越觉道理,自知大掌柜为国为民,老婆小孩都托别人照顾了,一时又是景仰、又是钦佩,忙道:“大掌柜,快请这儿来。”难得可以替大掌柜做点事,帅金藤自是大感光荣,谁知走了几步,卢云却还在巷口徘徊,忙赶了回来,焦急道:“大掌柜,您别每日里为国为民的,偶尔也要回家歇一会儿,快来。”卢云醒了过来,忙道:“是……我……我这就来。”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踏入了巷中,心中暗暗感慨:“时光好快,上回来到杨家,我还只三十岁哪。”卢云年轻时也曾赴杨府作客,当时杨府上下还居于大明门畔,家中主人则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远,杨肃观也不过是个兵部郎中,至于卢云自己,当时更只三十出头,还在秦仲海麾下参赞,说来自己与顾倩兮二次巧逢,也是在杨府里。多少年了,顾倩兮始终在一栋大宅子里,一墙之隔,永无相见之日,如今自己总算要闯进去了。卢云微起感伤之意,已是思绪如潮,帅金藤偷偷打量着他,忽道:“大掌柜,您很多年没回家了,是吗?”听得“家”这一字,卢云心中一热,眼眶微起湿润,帅金藤忙递来一块手帕,道:“大掌柜,别哭了。一会儿就到了。”
卢云醒觉过来,忙擦拭眼角,便又咳了几声,略作遮掩,道:“帅兄,你……你投入镇国铁卫很久了么?”帅金藤忙道:“大掌柜,帅兄二字,小人担当不起,请您以后称呼小人的官职。”卢云咳道:“你……你的官职,那……那是……”帅金藤忙道:“副统。”卢云停下脚来,讶道:“何处的副统?”帅金藤腼腆地道:“锦衣卫。”这回轮到卢云惊嚷了起来:“什么?你……你官拜锦衣卫副统领?”那帅金藤虽说疯疯癫癫,可想起自己当了大官,还是有几分得意,害羞道:“谢大掌柜提拔。”景泰朝廷里有句话,称作“内禁外锦”,一是禁卫军,一是锦衣卫,二者洞见观瞻。当时锦衣卫统领更是大名鼎鼎的“安道京”,此人笑里藏刀,见风转舵,号称天下第一大猾头,这才能与柳昂天、刘敬等众多朝廷势力周旋。孰料十年过去,这个“锦衣卫副统”却成了一个傻瓜,除了背念经,连话都说不明白了?卢云满心错愕:“帅副统,你……你既然身居要职,怎不去官衙批公洽案?却来此地游荡?”帅金藤茫然道:“官衙?什么官衙?”这话却把卢云问倒了,只得改口道:“你……你下头管着多少人?”帅金藤讶道:“就我一个人啊。”卢云骇然道:“什么?就你一人?你……你不是锦衣卫副统领么?怎没一个部属?”帅金藤疑惑道:“大掌柜……是您说锦衣卫浪费公帑,藏污纳垢,这才裁掉大半人的,您怎又忘了?”闲话之中,卢云总算也明白了道理,原来这
帅金藤是个“空头副统”,占缺不管事。
想来有他坐镇锦衣卫,哪怕“锦衣卫”里高手再多、人材再广,也等于让人点上了死穴,即便诸葛亮前来投效,怕也难起政潮。“镇国铁卫”自也能高枕无忧了。十年风水轮流转,当年的锦衣卫,如今成了朝廷的破落户,不堪闻问。眼看卢云凝思不语,帅金藤忙道:“大掌柜,您怎么又不走了?您不想回家了吗?”卢云忙道:“不……不是……”当下加快了脚步,便朝巷中深处行去。眼前这条巷弄弯弯曲曲,越向深处,越发阴森狭窄,两面尽是高高的围墙,过去卢云来过杨家一次,到的却不是这栋宅邸。想来杨肃观升官之后,方由大明门迁来此地。杨家当年的故居甚是整齐,格局恢弘,远比眼前这栋宅子气派,只不知杨肃观为何中意眼前这栋官宅?他茫茫思索,正走间,突见围墙脚边有处记号,俯身来看,却是只扬喙振翅的猛禽,鲜血所绘,凄厉生动,岂不便是“镇国铁卫”的印记?卢云心下一凛,便又停步下来,道:“帅副统,这围墙后头是什么地方?”
帅金藤茫然道:“大掌柜,这墙后便是废院啊,您忘了么?”卢云愣住了:“废院?”帅金藤颔首道:“是啊,为了看守这处地方,您从客栈里抽走了大批兵力,还把自己的六甲兵调了出来,四当家劝了好几次,您都不听哪。”卢云越听越奇,索性飞上墙头,亲眼瞧个明白。来到围墙上,凝目去看,只见墙后是一大片空地,林枯叶凋,厚雪严实,却是一幅隆冬之景,此地真如帅金藤所言,乃是一座道道地地的“废院”。除开满地枯枝落叶,见不到一点建筑,却不知杨肃观为何要遣出重兵看守?卢云心下暗暗纳闷,看杨肃观做风稳健,绝非故弄玄虚之人,此地若无玄机,他绝不会大张旗鼓调兵驻守。依此看来,这院子必有什么古怪。卢云沈吟半晌,转朝四遭望去,此时他居高临下,整座大宅尽收眼底,只见这宅子建筑开阔,形如一个正圆,脚下窄巷却是蜿蜒曲折,从中横穿,竟将好好一栋府邸切成了两半,北边是一片空地,荒凉无人;南边却是炊烟袅袅,花木扶疏,盖满了建筑,想来杨家上下人等都住在那儿。
看这栋大宅建筑如此古怪,好似暗合什么阴阳五行之理,却又看不明白。卢云怔怔站在墙头,顺延围墙去望,但见南北两墙愈发逼近,巷弄也愈发狭窄,到了巷底深处,两面围墙渐渐交会,竟尔化作了一栋精舍。卢云吃了一惊,忙道:“帅副统,胡同底有栋房子,那是什么地方?”帅金藤笑道:“那是您的房啊。”卢云愕然道:“房?为何……为何要建在那儿?”帅金
藤笑道:“您太久没回来啦,大伙儿都说那房是拿来镇邪的。”卢云喃喃地道:“镇邪……”看这大宅活像是一面太极图,一墙之隔,南面生机盎然,北面却是沉沉死寂,彷佛便是阴阳两个境界。他微微凝思,心下不由一阵悚然:“这……这北面是阴宅?”
阴宅者,坟墓也,亦即死人的居所,莫非这“废院”是杨家祖上的风水兴旺之地?这才不容外人靠近?卢云暗起疑心,他凝视那栋精舍,正出神间,忽然一阵寒风吹入废院,扫开了满地枯叶,隐隐现出什么东西。他急运眼力,定睛细看,不觉咦了一声,暗道:“水井?”卢云真是愣住了,看这精舍是杨肃观的房,房外却有一口古井,位置恰在围墙正中,与精舍相对,莫非帅金藤口中的“镇邪”,意即在此?卢云喃喃忖忖,正猜测间,突然耳边响起了孩童的呼喊:“大赢家!大赢家!”卢云睁眼骇然,却也想了起来,昨夜自己与“义勇人”会面时,曾与灵智方丈、韦子壮等名家连手救治了一名小孩,便是阿秀的顽皮小友“胡正堂”。据说这孩子曾溜到杨家废院去,却无端受到惊吓,竟至神智错乱,就此疯癫。不正是掉落到一口古井里?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正要跳下墙去,到水井边儿看个明白,却听废院里传出尖锐哨响,刺耳之至,卢云连忙定住了身形,只听四下汪汪之声大作,整条街上的狗儿全吠了起来。他掩住耳孔,疼道:“这……这是什么声音?”帅金藤从腰间取来一只小笛子,笑道:“这是五里笛啊。只有狗和武林高手才听得见。”
正说话间,哨响更加尖锐,四下传来啪啪几声击掌,废院深处闪出几条人影,身法迅捷,必是武功高强之士,一发朝自己狂奔而来。卢云吃了一惊,已知自己暴露了身形,忙纵下墙来,低声道:“这些是何方神圣?”
帅金藤笑道:“大掌柜又要考我啦,这些是值日六甲,您安在废院的守护官啊。”卢云喃喃地道:“值日六甲?他们……他们武功厉害么?”帅金藤摇头道:“这『六甲兵』武功不行,单打独斗,全不是卑职的对手。可六个同时出手,一招内便能要了小人的命啦。”
卢云惊道:“何以如此?”帅金藤讶道:“大掌柜,他们是您一手教出来的啊,怎好问我呢?”笛声越加紧蹙,连南面屋顶上也有人影穿插,方位对调,直朝后巷逼近而来。卢云心道:“麻烦了,恐怕要硬碰硬了。”卢云曾听“琦小姐”提起,这“镇国铁卫”下辖六名当家,各有所司,艳婷、琼武川、巩志、灵真莫不列名其中。至于这个“六丁六甲”,好似是屠凌心带队。一会
儿双方若要大打出手,自己固然无惧,可再要潜入杨府,却不免难上加难了。正踌躇间,墙上黑影乍现,四面八方纵落六条人影,前三后三,人人黑罩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已将自己团团包围。这批“值日甲兵”来势奇快,卢云想要退出,已然迟了一步,天幸帅金藤还守在身旁,霎时“啪”地一声,双靴并起,沈声道:“三界之中。”帅金藤说出了切口,正等着同伴答腔,那六人却只高举兵刃,围着卢云打转,如临大敌。帅金藤手按血琵琶,怒道:“你们为何不说切口?莫非是怒匪乔装的么?”客栈中人向喜黑罩遮面,藏头露尾,若有人想乔装蒙混,那是再容易不过了。眼看“值日六甲”目光迟疑,帅金藤怒道:“快说!三界之中,下句是什么?”一名甲兵微微咳嗽,低声道:“六道之上。”帅金藤点了点头,又道:“百姓在前。”那人答道:“皇天在上。”帅金藤高兴地道:“果然是自己人。”
“谁跟你是自己人?”值日六甲同步踏上,齐声怒喝:“快说!你背后那人是谁?”听得此言,帅金藤先朝卢云鞠躬,随即仰起头来,狂笑三声,最后竖起食指,朝天上指了指,不忘重重暴哼一声,示意凶狠。众甲兵呆了半晌,不知他在凶些什么?人人顺延手指,仰头望天,却见到了朗朗晴空,檐檐白雪,余无他物,不觉疑惑道:“这……这是干什么?”“还不懂么?”帅金藤暴怒道:“他便是咱们客栈的……”话还在口,却听卢云咳道:“我……我是帅先生的朋友,想来府里找点活干。”帅金藤咦了一声,不知“大掌柜”好端端地,为何要隐瞒身分?待见卢云连使眼色,不觉恍然大悟,心道:“哎呀!大掌柜又要微服出巡了!”忙改口道:“是是是,这人想来客栈里投店,你们放他进府。我一会儿会带他去见四当家。”
一听求官的来了,值日六甲便仰起脸孔,鼻哼傲然:“原来是来投店的啊,那咱们得先审查审查。小子,你有谁荐举呀?”帅金藤指着自己的脑袋,欢笑道:“我!”值日六甲嗤嗤冷笑,正想嘲讽几句,却见帅金藤目露杀气,面色颇见不善,只得闷吭一声,道:“好……好,既然有人荐举,身家应还清白,你有啥本领,这就说。”卢云谦逊道:“几位大哥抬举了。小可无甚本领,只想蒙口饭吃。”卢云年轻时心高气傲,每逢求谋差事,总要洋洋洒洒、大作文章,如今年岁已长,便也学了客套几句,正等着六甲兵说些应酬话,孰料六人面色铁青,暴怒道:“什么?混饭吃?你当客栈是什么地方?专养你们这帮酒囊饭袋?”说着围住了帅金藤,齐声痛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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