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这半年来听过不少次萧皇后在他枕边的吹风,说他这个侄子虽是待罪之身,却极有才华,与那萧瑀不相上下,也愿意报效国家,以赎其祖父的罪孽。萧皇后很少称赞别人,却给了萧铣这么高的评价,这让杨广一直充满了对这个年轻人的兴趣,今天一见,此人深通礼仪,回答问题也是谦恭之极,年轻人里很少见。
杨广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平身吧,有什么事进去再说。”
萧铣又恭敬地三拜九叩,这才起身,杨广一看此人虽然身形文弱,只着布衣,但眉宇间透着浓浓的书卷气,那种儒生气质在举手投足间尽显无疑,观其相貌,眉清目秀,十足的英俊小生,更让杨广心中暗赞。
杨广转身走进了皇后宫中,在偏殿的主座上坐下,而萧皇后则在并排的一张绣墩上坐下,萧瑀和萧铣则立在厅中,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杨广看了一眼萧皇后,道:“皇后啊,你的这个族侄,看起来是难得的才俊啊,朕第一眼看上去就很喜欢。”
萧皇后微微一笑,道:“至尊,铣儿的祖父背叛朝廷,罪不容赦,可是铣儿的父亲当年在逃亡时也一直没有忘了对铣儿灌输圣人之言,更是要他找机会一定要忠君报国,为国效力,以洗涮他们家的耻辱。本来臣妾一直以为铣儿的父子早已经死了,可是直到去年年底时,铣儿才托人带信给萧瑀。说他一直在郢州。”
杨广心中一惊。脱口而出:“就是王世充现在去的郢州?”
萧皇后点了点头。道:“正是,铣儿这次得到了至尊的恩准,允许他上京来认祖归宗的时候,正好赶上王刺史和韩刺史的交接,就跟着韩刺史一起回来了。”
杨广看向了恭立于堂上的萧铣,问道:“萧铣,以你看来,这几年在郢州的韩刺史如何?”
萧铣恭声道:“草民只是一介待罪之身。哪敢对朝廷大员妄加议论?”
杨广笑了笑:“今天都是家里人,这里也不是朝堂之上,就当拉拉家常好了,你有何看法,都可但说无妨,朕赦你无罪。”
萧铣行了个礼,抬起头,正视着杨广的眼光,神情从容,道:“草民以为。韩刺史是难得的猛将,冲锋陷阵。决胜沙场,是其所长,但治理州郡,劝课农桑,并不是他所胜任的。”
杨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不见,声音中带了几分怒意:“萧铣,你这样说一个在全国州郡的考核中都位列前茅的三品刺史,是不是有些太过份了?”
萧铣完全不回避杨广那凌厉的眼神,微微一笑,道:“陛下,郢州百姓人尽皆知,郢州城的事务完全是由长史斛斯政一手打理,而韩刺史几年来一直放权给斛斯政,自己则每天骑马射猎,最后朝廷派人考核的,其实是斛斯长史治下的成绩。”
杨广“哦”了一声,对着萧皇后道:“竟有此事?”
萧皇后微笑着点了点头:“臣妾身在深宫之中,对这地方之事又怎么可能知道?不过铣儿身在郢州,所见所闻应该是最真实的,量他也不敢欺君惘上,如果至尊想要查实的话,可以暗中派御史去打探。”
杨广“嗯”了一声,转头对下面站着的萧瑀道:“萧侍郎,即刻传旨,命荆湖道御史去郢州查证前任刺史韩世谔这几年的治绩,不得有误。”
萧铣却突然开口道:“陛下,草民可以说句话吗?”
杨广的脸沉了下来,他以前装孙子惯了,一朝接触到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本能地对别人打断他的命令有种愤怒,但今天萧皇后在身边,自己又在之前说过这是拉家常,一时间也不好在萧铣面前失了风度。
于是杨广转瞬间又哈哈一笑,作出一副和善的模样,道:“萧铣,此事由你举报,依你看来应该如何处理?”
萧铣朗声道:“依草民看来,韩刺史有功无过。”
杨广“哦”了一声,端起了手边的一碗冰镇乌梅汁,喝了一口,轻轻地问道:“朝廷有朝廷的律法,作为刺史,在任上不作为,这还没有过吗?”
萧铣摇了摇头,道:“依草民看来,韩刺史的不作为就是最大的功。”
杨广把乌梅汁轻轻地放下,微笑着看向了萧铣:“这话又是何解?”
萧铣道:“刚才草民说过,韩刺史的才能在于为将,在于边境建功立业,而治理州郡非其所长。人贵有自知之明,如果被错误的人事任命推到了不合适的位置,而副手又是能很好处理此事的人材,那最好的做法就是象韩刺史这样地放权,让更有能力的人来做这些事情。”
杨广紧紧地盯着萧铣的双眼,声音中透出一丝冷酷:“萧铣,你是不是想说朝廷的选拔制度有问题?”
萧铣毫不迟疑地答道:“不错,以爵封官的制度,就会造成韩刺史,斛斯长史这种人材不能尽其用的结果。”
杨广的语气中渐渐地带了几分火气,语调也略微提高了一些:“萧铣,这可是几千年的旧制,文官治理天下,武将建业沙场,立下了功勋后自然可以封妻荫子,天下无战事时,这些武将们自然要根据其功劳转任文官。”
“而这个荫子的制度也是保证了我满朝文武肯个个用心效命,勤于王事。你现在说这个制度有问题,是在嘲笑这实行了上千年的官员选拔制度的前人们都不如你吗?”
萧铣微微一笑,道:“荫子的制度自然有其合理性,可是也会带来一系列的弊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何保证这个被荫的子。也有他父亲的能力?”
杨广微微一愣。这个问题还从没有人直接这样问过他。他一时沉吟了起来,暂时没有说话。
萧铣见杨广有些被自己说动,继续道:“我们中华几千年来的传统,是讲究婚嫁时门当户对,尤其是到了两晋之后,世族门阀掌控了整个天下,所谓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出身上流士族的大家族们互相联姻通婚,希望以此来保证下一代的高素质,这也是我朝现在的基本制度。”
杨广冷冷地道:“天下都是这样的,不仅是士族,就算是普通百姓家难道就不是如此吗?一个里正就愿意跟个佃农结亲家吗?”
杨广说到这里时,转头看了一眼萧皇后,道:“就是你们萧家,也同样如此,萧铣,你以前身为朝廷通缉的罪犯。东躲西藏,不敢娶妻生子。现在你被特赦,若是朕再给你一个官身,难道你愿意去娶个平民女子?”
萧铣笑了笑:“回至尊的话,草民当然不会,这次草民回来认祖归宗,还希望二圣能为草民寻一门亲事呢。只不过话说回来,结亲是一回事,生子和这个孩子以后的教育是另一回事。”
“我朝现在的法度就是,三品以上的高官,和郡公以上爵位,这些人的子弟,是可以荫子为亲卫,入宫宿卫五年后,就能直接出调为州刺史,现在我大隋天下近四百个州郡,州刺史有一半以上都是这样来的。”
“至尊,萧铣所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如果是汉人五姓七望这样的世家大族,家学渊源深厚,后代一般不会差到哪里去,但是那些胡将就不一样了,向来是走马鲜卑儿,泼墨汉家子,但要是让鲜卑儿们也去泼墨,那就是要了他们亲命了。就象韩刺史,至尊让他去打仗没问题,可要他去治理州郡,显然就是用错了人。”
“或者说如果反过来,让草民这样的文弱书生去上阵打仗,冲锋陷阵,那只怕连个农夫都打不过,也绝非人尽其用。至尊是一代大有为之君,天纵英材,这些道理其实至尊早就应该想到了,草民只是斗胆发表一下自己的愚见而已。”
萧铣说完,深深地一揖及腰,垂首恭立。
杨广叹了口气,眼神中透出一丝无奈:“萧铣,你的所言句句在理,朕也早已经想过这些事情,可是关陇的胡人世家们,从西魏开始就代代为将,我朝的大将十有七八都是出自于他们,而且人家世代忠良,就好比那韩世谔,他的父亲韩擒虎有攻灭陈国的大功,能不给韩世谔一个实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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