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那文士才幽幽地说道:“既是如此,她为何又让你在这正月十五到这市集上卖这半片铜镜?”
忠伯的声音变得缓和起来:“夫人心里其实一直没有放下你,当年与你立了这破镜重圆之约,就是想有朝一日能见到你,所以才命小的年年的正月十五都在这集市上卖这镜子。”
文士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这么说她肯和我走了?”
王世充完全明白了,陈国灭亡时两人失散,乐昌公主也嫁入了杨家,现在多年过去了,乐昌公主心中仍忘不了前夫,守着这破镜重圆之约,这情深意重让王世充心中也是感慨万千,突然没这么恨这个中年文士了。
只听忠伯说道:“老爷一向严苛,虽然对夫人是万般宠爱,但若真是想私奔,那只怕是万万不能的。而且,而且夫人已经和老爷生下一个孩子,名曰积善。”
中年文士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王世充能听出他的心都在滴血:“既然她现在过得很好,我知道这点已经足够了,我也不奢求她肯和我走,我现在这样穷困潦倒。肯定也不能给她贵妇那锦衣玉食的生活,即使越国公大发慈悲肯让她跟我走,这对她也不公平。忠伯,能把这镜子给我一下吗?”
屋中传来一声金属拼合之声。又有一阵响动,似是那中年文士取了笔墨在书写文字。
片刻后,中年文士的声音响起:“有劳忠伯把这块铜镜送回乐昌那里,我的心意她一看便知。请你转告乐昌,我会在这里等她三天。到时候无论她作何选择,我都能接受。”
忠伯从房中匆匆走了出来,王世充看到杨玄感也随后跟出,向外走去,中年文士悲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店家,烫壶酒,越烈越好!”
王世充吩咐张金称回去找几十个护卫过来,而让单雄信盯紧这里,千万不能让那中年文士跑了,自己则远远地跟着杨玄感走去。直到他进了越国公府,一直到天黑也没有出来。
张金称带着十几个人在下午的时分赶到了越国公府外,王世充看这架式觉得杨玄感今天恐怕是不会出来了,而另一边的那个中年文士听说也是在客栈里喝得烂醉如泥,足不出屋,估计这边没有消息也不会离开客栈,于是王世充在两边都留下了人值守,一有消息,就立刻回报。
杨玄感一路跟着忠伯回了家,只见忠伯一到家便直奔陈姨那里去。杨玄感叫来了自己的贴身随从借福。嘱咐他到陈姨的房外盯着,一有动静马上到父亲的书房通报,而自己则直奔书房而去。
杨素正在书房里看书,杨玄感见到父亲后。上前低声说道:“阿大,陈姨(杨玄感对于乐昌的称呼)以前的夫君找到这里了。”
饶是杨素见多识广,听到后仍吃了一惊,手中的书一下子没拿稳,“啪”地一下落在了桌上。不过杨素旋即便恢复了镇定,一边捡起书。一边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需要去密室里说吗?”
“不用,就在这里吧,这是家事,但说无妨。”
于是杨玄感将刚才的见闻详细说了一遍,杨素听完后,半天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如同凝固了一样,只是一双手忽而握拳,忽而摊开,反映着他内心的剧烈变化。
良久,杨素长叹一口气:“怪不得这么多年乐昌一直对我不冷不热,虽然我对她千依百顺,但总感觉她和我之间隔着些什么,原来是这个原因。唉,女人心海底针,饶是我杨素识人无数,也无法看穿自己爱妾的心啊。”
“那阿大现在打算怎么办?”杨玄感小心地问道。
“不瞒你说,乐昌和那芍药(前一阵子杨素送给文人李百药的另一个小妾)不一样,为父确实很喜欢她,而且和她有了积善了,不能象芍药那样随便就送给别人。
但她那夫君这么多年都一直在寻她,而乐昌也遵守着破镜重圆之约,这又委实让人感动。他们的爱情应该是勿庸置疑的,可让为父就这样放手,又实在心有不甘。”杨素重重地一声叹息,不再说话。
杨玄感立在一边,心中默然,一句话也不说。
杨素盯着窗外梅花上的积雪,半黑半白的胡须被从窗户吹进来的风拂得有点乱,杨玄感立在一边,也觉寒风扑面,脸上有点疼。
“此事我再好好考虑考虑,我想最后还是尊重乐昌的意见比较好,但积善我是不会让她带走的,他是我杨家的儿子,这点不会变。如果乐昌肯主动跟我说这事,那就是她下定了要走的决心了,到时候我强留也无益。”
杨素摆了摆手,示意杨玄感先行退下,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杨玄感回到自己的卧室,心中思绪万千,他其实对陈姨一直印象不错,但很少看她笑过,积善从小跟着自己玩也时常是闷闷不乐,说娘亲总是不开心。自己原来一直以为是母亲郑氏打压她的原因,今天总算知道了其中隐情,一路走来,不由对这对苦命鸳鸯心生同情。
过了两天后,杨素突然把杨玄感叫到了书房,杨玄感刚一进门,就看到杨素面前的书桌上放着那面重圆的铜镜,不由得吃了一惊。
“玄感啊,你过来看看这首诗。”杨素的语调很平静,已不象那日初闻此事时的那样激动了。
杨玄感上前看了看那面镜子,只见铜镜的背面写着一首五言诗,字迹娟秀:“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
杨玄感虽不太通诗文,但那天听了那文士的一番话,已经挺感动,看到这首小诗,文如其心,一时间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