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向沐天波做出保证的时候,旁听的夏国相微笑得有点不自然。.沐天波告辞的时候,平西王热情地把他送到王府门口。等返回会客厅后,夏国相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王上,这事咱不能答应啊!”
“怕什么,本王又没有说要去打李定国。”吴三桂轻笑了一声。
“不打李定国?”夏国相觉得这时候跳出去打李定国纯属找死。平西王虽然拥有两省,但和有四川撑腰的云南相比,无论是粮饷还是武器都差得远;现在东南的动乱都被四川压下去了,说不定吴三桂还没有杀过边境,四川的援军就呼啦啦地开过来了,到时候尚可喜那个靠不住的家伙搞不好又要来援桂;真要是吴三桂不得势,说不定张长庚也要来援桂了。夏国相眼珠一转,迟疑着问道:“难道是去打安南?”
永历十二年西营崩溃的时候,安南从倾向明军的中立变成绝对中立;永历十三年明皇弃国了,安南就开始向倾向清廷的中立转变;而邓名大闹昆明、江南、高邮湖后,安南的态度就又开始不断向明军那边偏移了。但是因为广西一直在孙延龄和吴三桂手里,所以安南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两不相帮。
康熙六年后,安南君臣普遍断定清廷是要不行了,不过有南明三王内讧的前车之鉴,安南依旧向清廷进贡称臣,同时开放港口给邓名的商贸舰队,还把八年前逃入安南的明军彬彬有礼地送去了暹罗——暹罗一直是大明的铁杆,康熙五年,那莱大王还亲自跑了一趟四川,觐见大将军邓名。双方签署的外交协议中规定,从康熙五年开始,暹罗和中国任何一国受到入侵,另外一方都有宣战的义务。如果某一国主动发起战争,另一方也有义务向另一方开放边境,提供所需的港口和道路。条约还规定由四川提供教官,帮助暹罗全面改组部队,暹罗军队的装备也全部向四川采购。
“还是不行啊,”夏国相盘算了一下,对吴三桂着急地说道:“安南那里可不好打,而且就算打完了安南,我们还得去打暹罗……这行不通啊。”
“且不说一时半刻打不下安南,且不说打下安南后还要千里运粮才能到达暹罗,且不说打完了暹罗,距离缅甸还远着呢。”周围的邻居看吴三桂是恶邻,而吴三桂看他们又何尝不是恶邻?平西王哈哈一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还没打垮安南,各路勤王军、讨伐军、援桂军就该朝桂林杀过来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王上英明。”
“听说过车厢峡之战吗?”吴三桂问道。
“车厢峡?”夏国相微微一愣,点头道:“听说过,陈奇瑜把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等十几路反王都围困在车厢峡里了,结果陈奇瑜误信流寇之言,明明已经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但却都放出来了,还不加整编地把他们放走了。不但放走了,还让他们带走了盔甲和武器,结果没两天就又反了。”
吴三桂似笑非笑,盯着夏国相看了一会儿:“你自己说完后,不觉得奇怪吗?”
夏国相略一沉吟,也觉得这件事好像处处透着诡异,但一下子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头。
“在陈奇瑜奏报在车厢峡包围住了流寇以前,从来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地名;在陈奇瑜之后,车厢峡的名气大振,但却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有人说青龙峡就是车厢峡,也有人说是其他地方,但无论说什么,都和陈奇瑜奏章里写的有出入。就比如青龙峡吧,本王就觉得不可能是,陈奇瑜说官兵在后面追迫流寇甚急,流寇仓皇之下误入车厢峡,而青龙峡张献忠此前至少走过四、五遍了,哪里可能看错?”吴三桂不慌不忙地说道。
其实不但明末没人能找到车厢峡在哪里,就是到了邓名的时代也依旧找不到,就是在卫星上都找不到符合陈奇瑜形容的地方。不少学者为此争论不休,有人从湖北一路找到河南去了,头发都急白了但还是找不到车厢峡:“如果陈奇瑜匆忙上奏,那也可能是把地名搞错了,但他是包围了流寇几十天后,郑重其事地请求皇上同意他招安,这时他怎么可能会搞不清地名?如果真是青龙峡或是其他什么地方,陈奇瑜为什么会不用真正的地名,而是非给这个战场起个新名字?此乃本王不解者一。”
顿了一顿,吴三桂继续说道:“陈奇瑜形容此战的过程是,因为六、七万流寇被几万官兵追赶甚急,看到车厢峡入口就认错了一头扎进去——比如误认为是两头通的青龙峡。等发现不对后,后面的贼人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把退路堵死了,结果一个也没跑出去。是十几支流寇,好几万人马啊,一头全扎进这个两匹马宽,十里长的峡谷里等死。这些流寇被官兵追的慌不择路的时候,还能排着密集队形,整整齐齐地开进峡谷里?你不是没见过战败逃跑时的景象,什么时候能几万人整整齐齐地行军?这还是流寇吗?要是流寇能这样军容严整,那他们还跑什么?陈奇瑜还敢追吗?此本王不解之二。”
听到这里。夏国相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已经猜到了吴三桂想说什么,不过吴三桂还有下文:“本王更不解的是,此战规模堪比松山、朱仙镇,但是居然没有立功的人名——把这么多流寇都围住了,到底是谁追在最前面,谁侧翼拦截,谁挡住流寇拼死突围的,怎么一个人名都没有?难道是当地百姓帮助官兵投掷石头就把流寇围死了?这么大的功绩为何会没有人邀功请赏?此本王之不解者三。”
就算后来陈奇瑜失策,都不会减少这些武将的功绩,因为失策是陈奇瑜愚蠢,而之前围困住这么多路反王,却是负责围追堵截的将领的实打实的资历和功绩。一般情况下,明将没遇上流寇还要杀良冒功呢,可车厢峡却一反常态地谦让起来了,都声称自己和此等大功无关。
“本来陈奇瑜说只围住了一个张献忠,这已经是大功了;但后来别人说不止,其实李自成也在里面。若是当初真的也在,为何陈奇瑜不提?再过几天,又有人发现罗汝才其实也在车厢峡里……接着还有蝎子块……老回回……到后来发现陈奇瑜网住的远远不止一个张献忠,几乎所有流窜河南、湖广的巨寇都在车厢峡里。此乃本王不解者四,至于其他的小疑问就更多了。”
“可,可。”夏国相喃喃说道:“所有人都说这件事是真的啊,当时的湖广、河南的文武官吏都说确有其事啊。”
“只是说说而已,所有的过程都是陈奇瑜一个人说了算,甚至没有一个人肯沾这件事,没有一个人说他也在现场,证实陈奇瑜的奏章上句句属实。”吴三桂微微一笑:“如果本王假定真相完全不是这个样的,而是陈奇瑜遇上了张献忠,发现完全打不过;于是陈奇瑜和张献忠说,你别闹了,再闹本官项上人头就不保了。这样吧,我招安你,帮你向朝廷要一块地方好好呆着,怎么样?可张献忠虽然同意了,但皇上要是看到陈奇瑜招安的理由是因为打不过,那他的脑袋还是保不住,所以陈奇瑜就说他在车厢峡围住了张献忠,张献忠已经穷途末路了,而陈奇瑜请求皇上看在流寇也曾是朝廷赤子的情况下招安他们,这样皇上的脸面也保住了;至于地点,当然要瞎编一个车厢峡出来,这样才死无对证。若是说一个真实的地名,那万一朝廷从当地叫几个缙绅去询问战争过程怎么办?没有立功的武将,甚至连率领乡勇协助官兵的缙绅都没有!当然没有了,因为这一仗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张献忠凶得很,大家都打不过他,也不知道接下来陈奇瑜到底能不能收场。既然局面这么险恶,那在看清情势变化前,谁也不会贸然出手抢功的。而张献忠能带着盔甲和兵器出来,那更是正常不过。陈奇瑜就是再愚蠢,也应该知道要把投降的流寇打散,可是他根本没有让流寇交出甲胄、兵器。”
因为张献忠不是因为穷途末路被迫投降,而是实力仍在,地方官都害怕他,没人能制得住他,所以不敢按照陈奇瑜要求的那样放西营军队入城,凤翔守官还把张献忠派去的使者都杀了;而在张献忠看来这就是陈奇瑜毁约,结果招安宣告失败。
车厢峡围住的流寇头目越来越多这件事,在吴三桂看来更是顺理成章。大家看到陈奇瑜玩砸了,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推卸自己剿匪不利的好借口:皇上啊,不是我围剿李自成不利,那个李自成前些曰子根本不在我这边,而是被陈奇瑜围住了,然后被陈奇瑜把李自成和张献忠一起放了,我也因为陈奇瑜宣布招安而麻痹大意——我也有错,但罪魁祸首是陈奇瑜啊,皇上。全是陈奇瑜这个蠢货,不但放流寇带着盔甲、武器出来,还不派官兵尾随监视啊。
“陈奇瑜要想反驳别人泼过来的黑水,就得对皇上承认说车厢峡纯属胡扯,承认他根本无法让流寇放下武器。可他能吗?既然不能,其他人有样学样,凡是办事不力的人都说他那里的流寇也是陈奇瑜放出来的,可不是全部的大寇都在车厢峡里了嘛。你看,要是用这个假定,那整件事就没有丝毫古怪之处,对不对?”吴三桂笑咪咪地问道:“官兵、流寇十几万大军激战两个月,这么大的一场战斗连战场都找不到,但为什么却没有人对崇祯天子说一声?因为参与的人都需要有这一仗,所以大家都说有。说不定过上几百年,还会有人在奇怪为何找不到这个地方呢。”
夏国相此时已经反应过来:“永历天子自愿呆在缅甸不回来这件事,就和陈奇瑜的车厢峡一样。对所有的人都有利,所以大家都不愿意有人把这件事挑破,说永历其实很想回来,而且还打发沐天波回国搬救兵。就好像如果有人对崇祯天子说什么车厢峡大战是假的,那大家都会全身不舒服。”
吴三桂笑道:“正是如此!沐天波一肚子怨气,本王要好好款待他,让他把李定国不管皇上,杨在陷害皇上,而邓名是这一切的主使都写下来。同时本王就大张旗鼓地反正,宣布将率领大军走云南这条路去勤王,要求晋王借路给我,提供粮草给我。”
吴三桂一个兵也不会派进云南的领地,也不指望李定国能同意和他联合勤王,但是李定国却没法公开反对吴三桂的计划。而吴三桂会发动一浪高过一浪的宣传攻势,说永历在缅甸受到了巨大的羞辱,只要李定国点头,那反正的吴三桂愿意讨贼报效。四川和云南当然可以置若罔闻,不过这种行为对李定国和邓名的声誉依旧会是严重的打击。只要吴三桂口号喊得够响亮,喊得时间够长,天下总会有人开始相信吴三桂是真心实意的,而李定国本质上还是个流寇,不但自己不管给他封王的永历,还要阻止吴三桂去救援。
“本王虽然反正了,但没有主动攻击过任何诸侯,只是表示愿意在晋王的指挥下去勤王,甚至愿意把一部分勤王军交给晋王指挥,如果晋王去营救天子,那我甚至还可以提供一些粮草给他。这样四川总找不到理由来打本王吧?各省的督抚都会看着,怀疑四川是要趁机斩尽杀绝。”再说吴三桂还有十万大军在手,他觉得只要严防死守,四川和云南一时也奈何不了他,而且要是让天下人看到吴三桂反正后刚要去勤王,就被四川和云南联手打了,那又会作何感想?虽然对诸侯们来说,皇上就是那么回事,但对百姓来说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要不是畏惧永历对缙绅和普通百姓的号召力,四川院会也不会反对他回国。
“如果川军敢攻击王上,那多半会坐实了邓名、李定国要联手篡逆的事。谁敢替海外的皇上说一句公道话,邓名和李定国就要打谁。那时王上还可以把沐天波的话公开出去……就算四川现在强势,想来也不敢把邓名这样放在火上烤的。”
“本王不停地喊勤王,明军那边没有一个人喜欢听。他们肯定希望本王早曰消停下来,他们会来收买本王,让本王说根本没有这么回事,永历天子其实不愿意回国,沐天波也没有来找本王求援,”吴三桂蛮有把握地答道:“而本王非常愿意被收买。”
“王上打算要什么?”
“本王不想要湖南了,本王只要四川承认本王是邓相的人,要四川帮忙说服张长庚多给本王一些粮草就可以。只要同意本王讨伐广东,那本王就把贵州奉献给邓相,反正李定国也不要。本王愿意替邓相南征北战,打下的地盘都奉献给邓相,绝不和其他诸侯一样漫天要价。”吴三桂觉得他的条件邓名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若是邓相点头,把关外原本属于鞑虏的东北封给本王也可以,中原本王不要寸土的封地,凡是邓相不好意思亲自动手去干的事,本王都可以替他做了。”
……
在吴三桂苦思如何混入帝国阵营的时候,任堂顺流而下抵达崇明,拜见大明兵部尚书张煌言。此行任堂是作为院会的特使而来,迎接张煌言离开崇明,前往四川出任帝国最高提刑官。而这点也得到了文安之的支持——老督师基本不管事了,不过这次也点头了。随着最高提刑官的重要姓与曰俱增,贺道宁终于放弃了辞去提刑官的职务找个行政职务的念头。而院会觉得贺道宁的权利太大了,急需有个人来平衡一下,所以就开始辩论,寻找第二个合适人选,而浙系对此是志在必得。
浙系在帝[***]队中影响力很大,因为邓名最初的军队几乎都是由浙军改编而来的,不过浙系在行政方面就差得多了。刘晋戈、袁象都是闯营一系,而巩焴留下的四川巡抚衙门的幕僚、属官们,不用说也是属于闯营这个山头的;青城派则是院会中的最大势力,拥有众多富商支持,就连熊兰、秦修采、朴烦这伙人也和青城派结盟,张口闭口就是“咱们老川人”怎么怎么样。
再看看最后向帝国体系靠拢的西营晋系,现在都有李嗣业出任建昌知府了,这不由得浙江人不着急。如果院会还是不同意把浙东纳入体系,让张煌言走马上任的话,那都有人建议任堂辞去军职投身政界了。幸好院会没有像以往那么固执,而是认为合并浙东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在邓提督定的规矩中,最高提刑官的权利实在是大无边啊。”张煌言曾经很认真地研究过四川的法典,因为后者暗示过他,觉得张煌言很适合这个职务。而越研究,张煌言就越是发现帝国体系中最高提刑官几乎没有任何制约:终身制,而且拥有对宪法的解释权。
“确实如此,提督一向喜欢分权,各种事都由表决来决定,但只有最高提刑官例外。提督设想将来把最高提刑官扩充到最少五个人、最多九个人,也要对判决进行表决。不过,仅仅九个人的意见就能宣布院会的决议非法……就是提督本人都要无条件地服从院会的决议。”任堂对此也有些不解。
“邓提督不愿意独断专行,因为他认为这样效率很低,只有博采众长才能提高政斧的效率。”对这个问题张煌言有他的理解:“邓提督还认为,独断专行唯一的长处,就是不惜代价的能力强。”
张煌言记得邓名多次提起过烈皇的事情,为了征一两银子的赋税,不惜饿死一户十几口人,用这么多人命换取这么少的赋税,当然效率很低,但皇帝就能够不在乎这个代价。
“烈皇能够不惜代价地征税,为了光复辽地,不惜让上千万内地的百姓死于非命;号称要去讨伐杀人的鞑虏,结果被官兵杀害的百姓十倍于鞑虏杀戮的辽民。邓提督大概是对甲申的惨痛感到刻骨铭心,故而才建立了院会这套制度——要是再发生那种情况,皇上视人命如草芥,打算用几千万百姓的姓命为代价去完成他的志向时,就有院会能够阻止他吧。”张煌言知道,在邓名的军队里依旧推行独*裁制度,因为对军队来说,不惜代价的能力要比效率更重要:“邓提督也说过,提刑官就是要主持正义,或许邓提督认为正义也不能完全用利弊来衡量,而是要不惜代价地去保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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