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第四十八节 提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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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
保国公邓名目前依旧在叙州,进入叙州城后,邓名又向叙州百姓展示明军取胜的“证据”,也就是向迎接他的叙州百姓大撒金币、银币,听说此事后成都方面的百姓也摩拳擦掌,准备好好欢迎保国公返回都城。不过可能是因为邓名在叙州证据展示得太充分,就滞该地视察船厂、火井等大批工房,迟迟没有返回成都。
与此同时,一百二十多名帝国议员也召开会议,打算进行一些新的提案表决。当初议院刚成立的时候,参议院的元老们把它视为自己的下属部门和傀儡,知府衙门也不太看得起在这个似乎是单纯为了收税而召开的会议。不过仅仅两年后,议会就变得举足轻重,因为邓名很看重这个议会,竭力保护它的权力不被其他部门侵吞。
既然在参议院的元老们不能自己提案,只能艹纵议会提案,结果就是元老们也不得不拿出一些好处来收买他们的在议会中的支持者,而且这些议员也渐渐形成了自己的联盟,不再是一开始那种纯粹的参议院傀儡。同样是因为邓名的坚持,征税必须要院会同意,而且知府衙门的开销还要向议会报告,所以刘晋戈对这个有关钱袋子的机构也越来越重视,最近更是积极与青城派展开争斗,竭力帮助军方或是其他派系的人在帝国议会里立山头、竖大旗——知府衙门和参议院青城派的互相敌视,对帝国议会的读力姓提高功不可没。
从议会开门到现在,邓名对议会通过的提案一直是认可的——当然,议会每次表决前也都很小心的揣摩保国公的心思。就是上次远征江南,虽然很多议员都觉得手头紧,但一听郑成功去世了,邓名明确表示出发动远征的意愿后,大部分议员也都选择支持邓名的愿望。上次投票通过特别税的征发和出兵令后,邓名发布的文件上总是以“院会批准,提督邓名命令”作为开头语,表明他出征是得到了院会授权,也是在完成院会的意愿,就好像是以前一个大将奉朝廷之命出征一样。这当然是给足了参议院和帝国议会面子,议员们身为院会的一份子,虚荣心也得到了不小的满足。尽管有些人感觉这和邓名以前常常挂在嘴边的:“皇上南狩,事急从权”有些相似之处,只不过现在改成了“院会批准”而已——但院会能和皇上、朝廷相提并论,这也是地位提高的明证嘛。
本来有事才临时召集的帝国议会,现在也在向常设机构发展,每个成都的议员都可以在四个工作曰中获得一天的开会假,而叙州的议员则干脆住到了成都来,叙州和成都都愿意为他们支付工资——刘晋戈想收买帝国议员去对付青城派,而袁象和叙州府议会需要这些人呆在成都保护叙州的利益。
帝国议员、叙州府同秀才顾英对这种生活相当满意,他本是江西人,移民四川后,没有什么商业才能的顾英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夫。顾英也是最早一批到叙州工作的人,但依旧是农民,后来造船业大发展收入明显高于种田后,顾英就去船厂做工,打算攒点钱以后再多买点牲口去开荒。和顾英一起到叙州的同伴很多都经商发财了,但他也就是是个中等偏上的富户——衣食无忧,有房有积蓄,也娶亲了,但看起来绝对没有机会大富大贵。
本来帝国议员这种事是轮不到顾英的,当初大家觉得这是个傀儡机构的时候,叙州人肯定不会大老远跑去成都开会;后来发现其中的潜力后,叙州本地的议员也都是袁象的主要合作者,不是船厂老板就是商行之主,至于帝国议员更是其中最有钱的一批。不过等这个机构改为常设后,那些老板就觉得不方便了,最后顾英被大伙儿想中——这人是最早来叙州的那批人中的一份子,知根知底大家都清楚他是个厚道人;在叙州有家产、娶妻生子对本地有感情;而且是个中上人家,所谓有恒产有恒心,就是他了!
现在顾英拿着帝国议员的俸禄,还有叙州给的一份津贴,自从来成都上任后,还不断接到叙州知府衙门和豪商的来信,向他介绍叙州的发展和他们的需求。这让顾英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也是个重要人物了,还肩负着为叙州桑梓谋福的责任。有时还能为国家出力,比如讨论为军队购买战舰或是向东南督抚出售漕船的时候,议会里的同僚就很看重顾英的意见,因为他以前当到过船厂的主管,还是从工人一步步爬上来的,对船只的成本、质量检验都很熟悉,是这方面的专家。
今天议会讨论的话题让顾英有点紧张,因为这次他们的提议可能会和保国公的意见相左。
事情的起因依旧是东南的文字狱,在进入四川接受教育前,读书人对顾英来说自然是高高在上,虽然不像天子那样如同在云端上一样,但也是令人只能仰视的。可等顾英也识字,开始能看报纸后,对南狩的大明天子的敬仰就不剩什么了,而本来和大明天子同样是神佛一般的大清皇帝,在顾英眼里也不过是个强盗的后代罢了。至于士人也是一样,通过报纸了解得越多,川西同秀才对他们的崇敬也就变得越低。
蒋国柱、赵国祚的提议自然不会对帝国议会隐瞒,以前顾英还是个江西农民的时候,他肯定不会生出谋夺士人家产的心思,但现在就不同了,他和不少同僚一样,都觉得这些人的死活似乎和四川关系不大。既然东南督抚肯分赃给四川人,那他们又为什么不干呢?不是说帝国就是强盗的同义词吗?那顾英身为帝国议会议员,当然要做点名符其实的决定。
很多议员都认为应该对此事持中立和彻底置身度外的态度,卖给庄家军火不是还要出军火么?而赵国祚的条件本来是白给。浙江那边也就算了,而蒋国柱一直是帝国的积极合作者,好几年没打仗军力也要比浙江强很多,帝国议会觉得如果大肆插手江南的事,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处,而且如果江南和浙江一样大打出手,对帝国的长江贸易收入也会造成不良影响。
如果按照不少人的心思,这种事四川甚至应该暗中支持,帮肯给四川分赃的蒋国柱一个忙。只是邓名的态度似乎有些古怪,看上去好像不支持东南督抚的行动,这就让不少帝国议员心里打鼓,不知道是不是该反对东南督抚对士人的迫害。
今天议会里讨论的时候,不少发言的人也都对邓名的真实态度感到迷惑,如果邓名明确地表示反对,那议员们多半也不会犹豫了,就算想不通也要支持江南士林。可邓名看上去似乎也在摇摆不定,有些人发言表示邓名卖军火给士人也不一定表示他就是站在士人一边,只是本着有钱就赚的原则——听上去确实很像提督的为人。
如果邓名的行动只是取决于利益大小而不是受到其他什么道德约束的话,帝国议会觉得还是支持蒋国柱更佳,这样风险更小而且收益同样有保证。
经过一上午的讨论后,有人就提议向保国公发出一个建议,建议在此后的行动中严守中立,根本不要卖军火给江南企图抵抗的缙绅,以保证江南的和平稳定。
这样一提案很符合顾英的心思,在他接到的来信中,大部分叙州商人也都对介入东南对抗感到不安——除了军火相关的商行外,大部分老板都觉得这场战争和他们无关,反倒可能会影响他们的生意。
普通的同秀才倒是比商行的老板们更有正义感,他们通过报纸了解到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都觉得这种巧取豪夺是不对的。不过这些人最关心的还是如何保证自己不受到类似的迫害,比如帝国议会很快就高票通过了禁止在帝国境内因言罪人,在永历天子回国、大明律重新生效前,不允许因为言论来给人定个谋反罪名然后抄家杀头——这个提案同样深受商行老板的欢迎,他们不希望自己会落一个和那些东南缙绅同样的下场。
“开始对这个提案进行表决吧。”旁听的刘曜觉得发言已经很久没有新意了,就在旁听席上高声嚷起来,青城派也认为东南的事情和四川没有丝毫的关系,反正清廷迫害士人也好、不迫害也好,四川都要继续和清廷打仗。但东南的督抚是值得争取的对象,将来说不定还会是和川军共同作战的一方,至少没有必要把他们逼回清廷那边去。
参议院议长的发言得到了主持人的影响,很快两个票箱就被摆到了台子边,一个代表肯定、一个代表否定——议会不允许匿名投票,所有的代表都必须明白无误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时顾英已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将会对这个倡议投赞成票——只是一个倡议,应该对保国公没有约束力,对吧?如果保国公认为议会的见识浅薄不符合他的心意,那他就抛开议会的提案自行其是好了,顾英对此是不会有什么反感的,他和其他同僚都不认为保国公会没有独断专行的权力。
……
“老夫有话要说!”
投票过程中,大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饱含怒气的大喝,顾英回过头,就看到书院的陈祭酒站在议会的大门口。
陈佐才大步向讲台走去,主持人急忙跑过去解释:“老宗师,这投票都开始了,已经不能发言了。”
但陈佐才根本没搭理他,而是径直走到了讲台前,陈佐才进来的时候,正好轮到书院的体育老师格曰勒图投票,而且已经把他的那张票大半塞进了表示赞同的那只票箱里,就差松手了。陈祭酒的怒吼声让格曰勒图一个哆嗦,回过头看到陈祭酒大踏步地走过来后,格曰勒图急忙又把票从箱子缝里面拉出来。
“你投赞成?”
才把票拔出来,陈佐才就已经走到了格曰勒图的背后,陈祭酒在票箱上扫了一眼,然后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的体育教授:“这提案是不是要提督停止支援东南士人?”
“哪有?”格曰勒图那张圆脸上挤满了笑容:“老宗师误会了,我们只是建议保国公保持中立。”
陈佐才二话不说,举起手杖就去敲格曰勒图,主持人急忙抱住他:“老宗师,您不能在这里打人!”
“老夫还不能在这里说话呢!”陈佐才大声反驳道,根据邓名的规矩,只有帝国议员、或是被咨询的官员才能在这个讲台上讲话。
这时格曰勒图已经捧着他的那张票逃开,陈佐才瞪了蒙古教授一眼,没有追击而是登上了讲台。
“你们都是懦夫!”陈佐才走上台后就是一声大喝:“邓提督从来就看不起士人,所以他只卖军火却不肯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老夫对此一点儿也不奇怪;而你们——”陈佐才重重地在讲台上顿了顿他的手杖,再次重申他的观点:“都是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你们让我想起了吃绝户的那些愚民、愚妇——”陈佐才又是一声断喝。
对于“吃绝户”这个词,顾英有着切身的体会,他祖父有八个儿子长到成年,老人家去世的时候,八个儿子带着十几个孙子围着祖父的病床,那阵势让全村都里羡慕不已。
陈佐才在讲台上讲得声色俱厉,而顾英也被对方的言语唤起了儿时的记忆,他七叔的身体不太好,而且也只有一个儿子。在顾英这个堂弟才六岁的时候,七叔就过世了,剩下七婶子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带着孩子——不少人都在背后低声地议论,说七叔的孩子身体和他爹一样不好,病歪歪地大概养不活。
不知道七婶子是不是听到了这些议论,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那些围绕着他们母子的复杂目光,反正从那时起,顾英就不记得七婶子还有过笑容,而且总是像母鸡一样地紧紧护着她的独子……
不过终归还是被大家说中了,七婶子的儿子没能活过八岁。那年顾英十一岁,他记得家里一片欢腾,父母并没有感到什么悲伤,而是觉得两年的盼望总算成真……兴高采烈的大伯早早叫来了一个人贩子,把小堂弟安葬后,大伯就把哭天喊地的七婶子交给了人贩子带走,然后带着兄弟们涌进七叔家里分东西——顾英他们家好像分到了一把铁锅,几把斧头之类的。而村里的邻居们也都跑出来看热闹,不少小孩还在边上高声喊着:“吃绝户,吃绝户!”,七婶子被外乡人带走的时候,这些孩子就高声地叫着;顾家兄弟分东西的时候,孩子们还是在这样喊着,他们的父母望向顾家兄弟的眼中,也都带着羡慕之色;等到分完了东西,把老七家的猪宰了炖肉时,村子里的邻居多半也都分了一碗,“吃绝户、吃绝户!”那时孩子们叫的更高兴了,就好像是提前过年了一样。
“愚民并不为他们兄弟家绝户而感到悲伤,反倒欢天喜地,不过他们的高兴不是没有原因的。”陈佐才在台上高声喊道:“他们一年到头吃不饱饭,因为兄弟的孤儿死了,他们吃了绝户就能让自己的孩子多一口饭,他们的孩子就有可能活下去;没有人会管这种事,因为对吃不上饭、养活不了孩子甚至要把刚出生的女儿溺死的人家来说,没有比这一口饭更重要的事情。哪个缙绅敢管吃绝户的农民、哪个官吏敢把吃绝户这事入罪,老夫就要戳他的脊梁骨——你饱汉不知饿汉饥!但尽管如此,老夫还是要说,这都是愚民!愚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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