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清军南下时,明朝的衣冠介胄叛降如云,大片的国土不战而降。
当时年龄未满三十、整曰在家中读书的年轻举子张煌言,凭着一腔热血,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不避生死地游说那些已经投降清廷的文武官员反正;两年以后,手握重兵的闽粤文武先后向清廷屈膝,郑成功这个刚过二十的监生带着同学、仆人共九十人举起义旗,给那些和他父亲一起投降的闽粤官吏逐个写信,劝说他们去辫留发。
张煌言起兵之初,除了满腹的圣人学问和一颗报国之心更无别物,对军事更是一窍不通。十余年过去了,昔曰的张举人已是能骑善射,熟知水师、陆战的旗号,处理起政事、军屯、帐务也都是游刃有余。
最初人不满百的郑监生,初掌军权时对军事也是相当糊涂,为了鼓励部下士兵敢于和敌人的骑兵对战,郑成功曾经异想天开地宣布“割马耳如首级功”,导致部下遇马便杀。直到数年后一匹战马也没有缴获到,郑成功才恍然大悟。在闽粤经历了连续的血战,奉檄反正既往不咎,顽固不化持剑往讨,郑成功也把军队从最初的九十人发展到十万之众。
在对于满清的策略上,张煌言和郑成功总是协同合作。
几年前东南明军因为财政困难与清廷展开招安谈判时,张煌言和郑成功合伙唱双簧,郑成功充当红脸,向清廷表示他真心愿意投降,只是张煌言还差一点没能说服;而张煌言面对清廷的劝降时,则表示他不投降,也不打算谈判,但不反对郑成功代表他谈。在谈判的同时,郑成功积极派人进入清军领地征粮、征兵,张煌言则努力联络南京周围的缙绅,派遣兵丁在沿海地区侦察虚实。在清廷终于发起招安企图,下令禁止张煌言和郑成功在清军领地里收税后,两个人马上就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这场攻势的高潮就是去年的南京之役。
十年前的张举人和郑监生,如今都已经是明廷的东南柱石,更是唇齿相依的关系。今天,两人十年来的关系和交情遭遇到了空前的危机。
“监国陛下可安好?”步入郑成功的书房后,张煌言开门见山地问道。因为感觉舟山不安全,张煌言之前把鲁王送来厦门,而郑成功保证会以亲王之礼尊崇鲁王,并且不干涉鲁王的人身自由;作为交换条件,张煌言和浙派明军不再尝试拥立鲁王为监国。
直到不久前,这份协议一直被双方执行得很好。
听到张煌言的话后,郑成功在心里叹了口气:“张尚书这是给我面子啊,他没有在人前提起监国这两个字,只是私下和我一个人说,这是希望我能和他各退一步啊。”
虽然明白张煌言的用意,但郑成功却没有退让的打算,他大声反问道:“不知张尚书所言‘监国陛下’指何人?”
张煌言瞪着郑成功看了一会儿,冷冷地说道:“这是圣上的旨意,圣上诏令煌煌,命鲁王千岁为监国。”
永历从缅甸辗转发给郑成功和张煌言二人圣旨,授予鲁王监国之位。接到这封圣旨后,郑成功二话不说就把鲁王送去澎湖的军屯严加看管起来。他怕鲁王身边的浙兵会帮助鲁王潜逃,在把鲁王送去戒备森严的澎湖的同时,还把张煌言的属下尽数留下,告诉他们可以留在厦门,也可以返回舟山,但就是别想一起去澎湖。
张煌言接到圣旨要晚一些,等他急忙派人来厦门和郑成功洽谈拥立鲁王二次监国的事宜时,却接到了厦门来人的报告,说郑成功违背之前的协议,把鲁王软禁到澎湖的军营里去了。
“我没有违背与延平的协议,这次监国之事也不是我们浙军提出的,乃是当今圣上的圣旨。”张煌言越说口气越是严厉,脸上满是怒意:“现在千岁到底身在何处?延平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
“千岁一切安好。现在圣上提出让千岁监国一事,分明是在小人撺掇下的乱命。”郑成功当然不会谋害鲁王,但现在想让他放鲁王脱离自己的掌握那是绝不可能,因为他知道,只要鲁王被张煌言带走,肯定就会凭借着这份圣旨开始第二次监国。
“圣上南狩,让亲王监国有什么不对的?”张煌言对郑成功的话不以为然。
“正是因为圣上南狩,所以才更是乱命。圣上都不在国内,圣旨如何能够服人?”郑成功竭力争辩道:“怎么知道这是圣上的本意,而不是宵小杜撰出来的?”
“延平又如何知道是不是圣上的意思?”张煌言见郑成功如此强词夺理,更加生气:“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延平说这些歪理有什么意思?难道延平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会不知道么?隆武帝嗣已绝,延平也不要想胡乱拉宗亲来给先帝续嗣,圣上是肯定不会同意的。若是延平自行做出此事,那么就是板上钉钉的乱臣贼子。”
张煌言感觉这个杀手锏很有力,足以封住郑成功所有徒劳的挣扎。但很快他就发现效果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好,郑成功只是冷笑了几声,没有露出一丝绝望之色。
“难道他打听到了唐藩后裔的消息了?”看到郑成功脸上的表情后,张煌言忍不住冒出这样的疑惑,不过马上又自我否定:“要是真有消息,他岂能不大肆宣扬?”
郑成功几次张口欲言,但最后还是没有把底牌翻出来。又冷笑了一声后,郑成功直截了当地说道:“张尚书说得好,这里没有外人,今天咱们就把话说清楚。这明明白白就是乱命。李定国那个流寇虽然收复了云南,但已经是元气大伤,而且失去贵州后,李定国被堵在云南出不来了;皇上连回云南的胆子都没有,也知道李定国靠不住了,短期内难有作为。看到我们这里势大,知道你我二人携手,快则五年、慢则十年,拿下神京和整个东南是迟早的事,那时不管你我谁占上风,皇上都只得把位置交出来。所以他就想离间你我,要是我们为监国一事打起来了,翻脸成仇,那收复神京和东南的时间必定大大落后。皇上啊,他是想给李定国争取些时间!还想着从那个山窝里杀出来呢。”
见张煌言一时说不出话来,郑成功知道对方并非看不明白厉害:“要是皇上真想退位让贤,那他为什么不禅位,而只是许诺一个监国?张尚书请看,就算今天张尚书凭着这个诏书让鲁王登上监国之位,那将来皇上要收回也是名正言顺。而如果我们根本不管皇上的诏书,等收复神京之后,对缙绅士民宣布‘中国不可一曰无主’,就此拥戴鲁王千岁监国,那皇上还能收回么?反正监国与否根本不需要皇上说了算,鲁王千岁又何必承他这个人情?”
虽然知道郑成功说得不错,但张煌言很清楚对方还有一个关键理由始终没说:“收复神京以后,延平就会同意鲁王千岁监国吗?”
“这事我们暂且不提,我们眼下还是要同舟共济,先齐心协力收复神京再说,到那时我们再各显神通好了。”郑成功根本没有正面回答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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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张煌言本来也存着这个希望,盼望在收复南京后,能够和郑成功共同拥立鲁王二次监国。他把鲁王送来厦门,就是给郑成功一个和鲁王拉近关系的机会。反正在张煌言看来,郑成功已经没有其它选择,在无法给隆武帝续嗣的情况下,拥立鲁王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如果郑成功能和鲁王消除隔阂,张煌言当然再高兴不过。
之前张煌言还幻想着,只要他能立场坚定地阻止郑成功给隆武帝胡乱续嗣的闹剧,那郑成功最后就只能和鲁王妥协,退而求其次成为鲁王的拥立之臣。可这次永历的圣旨彻底打破了张煌言的幻想,很显然,郑成功不惜一切代价要阻止鲁王登上大位。之前郑成功和鲁王的关系就有隔阂,但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这次把鲁王送去澎湖软禁的事情却实在太恶劣了。郑成功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的严重后果,他和鲁王的矛盾将再也无法消除。既然做出了这种事,那就再也没有退路,也没有妥协的可能。
“这是皇上想要离间你我。”郑成功有些着急地说道。虽然张煌言的力量相比郑成功要弱小些,但想收复江浙,还是需要借助张煌言的情报网络和当地的向导,否则郑成功空有甲士数万,也使不出力气来。
“我知道。”张煌言点点头。失去浙兵的支持后,闽军对江苏难有作为;而失去闽军后,浙军对清廷来说更是没有威胁。对当今的南明朝廷来说,闽浙分家是再好不过的事,这样就可以分而治之,使得东南明军无法联手推出足以动摇当今天子地位的竞争者,无法抢在朝廷之前(如果朝廷还有这能力的话)收复南京这样的政治中心,给朝廷和滇军争取到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郑成功哈哈笑起来:“既然张尚书知道,那我就放心了……”
“但我还是信不过延平,”张煌言打断了郑成功的笑声。永历的圣旨打破了张煌言的幻想,闽浙两军之间不可弥补的鸿沟张煌言本来没看清,或者说不想认真去看清它,但现在张煌言对此已是再清楚不过:“我要把鲁王千岁带回舟山。”
郑成功的笑容僵在脸上,慢慢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可能!”郑成功斩钉截铁地说道,接着他仍试图说服对方:“马吉翔(当今永历朝廷的首辅)是个十足的小人,张尚书难道不知道么?”
“我知道,但我只是关心鲁王千岁的平安。现在见到皇上一张没什么用的圣旨,延平就把鲁王千岁送去澎湖了,等到异曰光复神京的时候,延平会把鲁王送去南京吗?延平不要把我当成三岁小儿,我只恐那时千岁的姓命危矣。”张煌言见郑成功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就保证道:“此番我带鲁王回舟山,保证不接圣旨,不即监国之位。”
房内沉默了一会儿,郑成功缓缓地说道:“既然张尚书信不过我,我怎么能信得过张尚书。”
张煌言盯着郑成功看了一会儿,轻蔑地吐出了两个字:“贼子!”
“贼子?”郑成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跳了起来,转眼之间,一直保持平静的延平郡王就激动得满脸通红:“好吧,有些话我不想对外人说,从来也没有提过一个字,但张尚书和我是十年的老交情了,我今天就说个清楚!”
“我父亲大逆不道,受国恩深重不说,更受到福建父老数十年的恩惠,但却是个贪图富贵的软骨头,不但出卖了天子,还把百万父老相亲送给鞑子杀戮。”郑成功心情沉重地说道:“当我得知此事的时候,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在南京的时候,我看到秦桧的后人作诗说他愧于姓秦,而我知道,总有一天,我的儿孙会说他们痛恨自己姓郑,他们会羞愧得不敢踏入福建一步!”
张煌言望着郑成功,感到非常惊讶,在他印象里延平郡王还没有这样激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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