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坐在皇位上的清帝是顺治,今年是满清的顺治十六年。
顺治低头看着一份有关云南的报告,最近他的御案上堆满了关于昆明大火的奏章,大部分都是弹劾吴三桂、赵良栋无能的,官员们纷纷要求朝廷对他们予以严惩。本来洪承畴也被骂得很厉害,但是后来听说洪经略没能逃出火场,被烧死在昆明了,官员们就不再继续攻击洪承畴,毕竟他都为朝廷死了,生前有多大的罪也应该抹平了。
随着更多的损失报告传到燕京,顺治对吴三桂和赵良栋的愤怒变得快要无法遏制。这次进攻西南虽然有孙可望这个大内应,但物资可都是从东南地区竭力搜刮来的。为了准备这次进攻,顺治不但冒着让东南几省出现乱事的危险重重加税,而且还力排众议暂时减少了对旗人的供应。结果这些辛苦搜刮而来、运到云南的物资,连同在西南的缴获,一起被人家放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火药、粮食、布匹、棉花、银两、帐篷、军服、盔甲……”顺治冷笑了一声,掰着指头数着吴三桂紧急求援信上的要求:“他还有什么不要的么?”
“吴三桂无能误国,赵良栋误信歼人,奴才以为都应重重治罪。”说话的是索尼,他是少数几个能够陪在顺治书房里的亲信臣子。这次为了远征西南,给旗人的配额一下子减少了那么多,八旗中怨声载道,索尼因为支持顺治的这个决定都被人戳脊梁骨说他是歼臣。自己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而吴三桂却捅出了这么大的漏子,索尼气得恨不得能踩他两脚。
顺治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冷冷地扫了索尼一眼。他感觉最近几年这个老臣变得越来越像个油滑的汉人降臣了,心眼越来越小、受不得委屈、担不起责任,连平时说话的语气都在改变。不过,这是把索尼和依旧锐气十足的鳌拜相比,如果比起其他的奴才,索尼的能力和责任心还是相当出色的。
“不能罚!”不出顺治所料,站在另外一边的鳌拜马上嚷嚷起来。虽然屡屡受到关与礼仪的教导,但鳌拜一着急声音就变得很大,“君前失仪”这个罪他是屡教不改,不过顺治从来没和他计较过。
“难道还像磨盘山那般处理?”索尼有些不满地问道。
磨盘山一战,吴三桂把大军带进了李定国的伏击圈,如果不是卢桂生及时投诚报告李定国的计谋,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事后,清廷对那些有过失的将领都予以严厉惩罚,包括旗将、旗兵在内,很多人被定了“侦查不利”、“畏敌不前”、“杀贼不力”等罪名,撤职的撤职、罚银的罚银,但只有大军统帅吴三桂什么责罚都没有,身为把全军带进险地的最大责任人,清廷甚至对他没有一句重话。
“你能把他怎么样?能问斩么?能撤职么?”鳌拜高声叫道。吴三桂这次弃守昆明、失陷经略、损失兵马数万、还丢光了大军的蓄藏,真追究的话脑袋是肯定保不住的。不过鳌拜和索尼都很清楚,不要说处死,能不能稍夺吴三桂的权利都需要再三斟酌,可行的处罚顶多是降爵、罚银、说几句狠话这种程度。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根本不罚,连戴罪立功都不提。”鳌拜见索尼哑口无言,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信赏必罚那是吓唬小鱼小虾的,对吴三桂这种重量级的降将完全是另外一种游戏规则,清廷会摆出一副什么都不计较的态度,让天下人都看清楚:只要立功立到吴三桂这种地步,那无论犯了什么过错都无法和他的功劳相提并论。
索尼依旧在反对,他明白鳌拜说得对,但是现在燕京不知道有多少八旗子弟等着看吴三桂的笑话。不仅仅是吴三桂的西征让他们的口粮下降,更是因为不久前磨盘山一战的赏罚不公:旗人都被治罪了,有一个旗人因为部下被李定国击溃,甚至被锁拿回京下狱了。军队溃败被治以重罪谁都没话说,但凭什么事先毫无察觉的罪魁祸首吴三桂什么事都没有?这次昆明的消息传来,旗人中竟然有不少幸灾乐祸的声音,要是索尼不出声反对的话,估计大家对吴三桂的怨恨就又会转移到他头上。
对这个奴才的心理顺治心知肚明,磨盘山一战的善后问题索尼的态度就有些暧昧,昆明的后果更严重,他自然要表明应予惩治的态度。顺治对旗人的不满情绪也很了解,所以需要一个替罪羊,幸好不是每个奴才都像索尼这样不肯为主子分忧:“就依鳌拜所言吧。”
顺治给案件处理定下了调子,觉得这件事就差不多到此为止了,不料鳌拜还有下文。
“皇上,奴才记得当初出征前,皇上曾经答应把云贵交给吴三桂打理的。”
“是啊,”顺治一愣,接着他也愤怒起来:“难道你还要朕赏吴三桂不成?”
鳌拜立刻跪地叩首:“皇上,吴三桂出死力与李定国相争,绝不是因为他对朝廷有多么忠心耿耿,而是贪图两省的藩土。现在突然遭到大败,吴三桂退回贵州,奏章里又一个劲地叫苦说需要补充兵力粮草,他肯定是担心皇上震怒,毁言不给他云贵了,只要这丝疑虑不去,那吴三桂又怎么肯继续拼命呢?皇上,像奴才这种旗人,有功了皇上赏点银子就可以,不赏的话,勉励几句,奴才们也都是开心的;要是奴才犯了错,皇上就是拿鞭子狠狠地抽也没事。但吴三桂、耿继茂、尚可喜可不行,他们都是汉军,赏得薄了,他们会觉得皇上刻薄是因为他们是汉军;罚得重了,他们会觉得皇上严厉是因为他们是汉军。而全天下的汉军都觉得他们是劳苦功高的功臣,皇上对他们不够好,就是打心眼里要和汉军过不去。”
“昆明搞成这样,朕都不罚,难道对他们还不够好么?”顺治明白鳌拜说得在理,不过吴三桂闯了这么大的祸,再赏他的话,顺治觉得自己都会没面子。
“皇上,三思啊。”鳌拜道理已经讲完了,他也明白现在顺治就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就一个劲地在地上磕头。
顺治看着面前的鳌拜。这是他父亲皇太极的老臣,十六岁就成为皇太极的亲卫白甲,不知道立下过多少战功。皇太极去世的时候顺治尚且年幼,当时多尔衮实力雄厚,很多人趋炎附势打算拥立多尔衮,连代善等元老也含含糊糊。当时鳌拜在议事的大帐中直接抽出了腰刀,拿着明晃晃的钢刀走到多尔衮面前,说如果不立皇太极之子,他就不要这条命了。鳌拜此举极大地振奋了正黄旗的士气,纷纷学着鳌拜的模样,表示要和窃取皇太极遗产的人拼命,迫使多尔衮当场表示立庄妃之子福临,也就是顺治帝本人。
“那么依你之见呢?”顺治问鳌拜道。他知道此举一出,肯定又是一片哗然,所以需要一个人来扮演这个歼佞角色。
“奴才觉得,应该褒奖吴三桂平定贵州之功。虽然王师受到挫折,但是湖广、广西、贵州的贼寇都被吴三桂扫清,这是大功啊。皇上可以告诉吴三桂,本来是想等他彻底平定云贵,将伪帝永历和李定国献俘京师后把云贵一起交给他的。现在既然不能速战速决,那就不能拖着赏赐不发让功臣寒心,皇上先把贵州赏给吴三桂,等他什么时候平定云南,什么时候就正式交给他。皇上还会给他从东南再运去粮草,让他能够速奏凯歌。”
鳌拜认为,要尽快地彻底消灭汉人抵抗势力。永历朝廷虽然局促一隅,但夜长梦多。鳌拜记得当初努尔哈赤在辽沈起兵,只有几万人丁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今天的形势?而他们还是异族,这永历可是比当初的努尔哈赤更有号召力:“洪承畴识人不明,结交匪类,以致有昆明之败,死有余辜。男属当斩,女眷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
“就依你所言。”顺治命令按照鳌拜的意思拟旨。如果不按照吴三桂和赵良栋的报告把洪承畴治罪,那这桩案子就悬而未决,没必要为了一个死人让手握兵权的大将心中不安。至于会不会有人觉得这样做是苛待了洪承畴……反正这也是鳌拜的主意对不对?
又看了看这个忠心耿耿的臣子,顺治在心里对他说道:“就这样继续为我出力吧,不要担心别人的怨恨,朕会保住你的。”
定下“吴三桂封藩,赵良栋罚银,洪承畴满门抄斩”的处理大原则后,顺治又谈起昆明大火的主角:“那个邓名到底是什么人?十八个人就把云南搅得天翻地覆,倒是个良才,不知道能不能招安?”
“李国英说他可能是朱明宗室。”鳌拜答道。这是今天送来的川陕总督的奏章,还没有来得及送交顺治过目。鳌拜觉得李国英的判断很可笑,他是当作笑话讲给主子和同僚索尼听的。
正如鳌拜所料,听到这句话后顺治和索尼都先是一愣,紧接着大笑起来。
“李国英说什么?”顺治笑骂道:“他怎敢酒后写奏章?”
刚听到有关邓名宗室身份的传闻时,李国英也是不信的,所以没把这件事上报。不过这个传闻愈传愈广,李国英再也不能视而不见。这次昆明大火后,燕京和贵阳都再次催促他尽快将邓名的身世经历报上,可李国英寻来觅去就是找不到邓名的过往记录,被逼急了,李国英不管不顾地报了上去,包括关于邓名的传闻、邓名与谭弘、谭诣的交战经过。
鳌拜简要地介绍了一下李国英奏章的内容。本来这么荒谬的奏章索尼是不用再花精力看一遍,直接驳回便是,但听鳌拜讲得可笑,他也看了一遍,看完之后又一次笑起来:“连邓名自己都没有承认是朱明的某个宗室,他李国英倒急不可待地指认对方是。就算李国英想捞一个擒俘宗室的功劳,他也得先抓到人再宣扬好不好。再说这是他说了算的吗?难道不需要献俘京师,交给朝廷询问吗?”
“李国英也够无能的了。”顺治在宝座上听得分明,两个心腹奴才的判断一致而且很有道理,他没有必要再关注这封荒诞不经的报告了,直接下令将其驳回,同时斥责李国英无事生非。李国英这么久还始终查不明邓名的身份,甚至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燕京对此相当不满。
不过李国英同时还提供了谭诣的报告、谭弘部将的报告,已及王明德的一些旁证,看完这些战况报告后,顺治君臣对邓名更加重视了。
“能书会写,还懂得作画,肯定是士人子弟,看起来见过世面,这样的人肯定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怎么会查不出来历?”顺治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对李国英的无能更加不满,摇头道:“从未听说永历手下有这样的能人,其他各个朱明伪王手下也没有。”
“四川之贼应当速速歼灭,趁着他们现在惊魂未定的时候急发大军痛剿。”鳌拜说。
目前西南军费耗资巨大,鳌拜本来不主张大举进攻四川战场,还建议李国英以招抚为主,军事进攻为辅。但看到邓名一连串的表现后,鳌拜认为这有可能发展成一个麻烦,虽然现在此人还没有形成太大的威胁,和李定国远远不能比,但假以时曰,难说此人不会占领地盘、获得更高的声望。
顺治和索尼当然赞成消灭四川的抵抗力量,不过军费和粮草从何而来?
鳌拜主张出动一支旗军入川:“兵不用多,三千人足矣。现在成都、建昌都是胆战心惊的反复降将,奴才愿意亲自前去四川,听说奴才带着皇上的三千亲军杀到,这些人多半自己就吓破胆子了。而且有奴才和皇上的旗兵充当先锋,李国英的川陕兵肯定也不敢偷懒。不但不会偷懒,而且他们认为在奴才面前露脸就是在皇上面前露脸,就会拼命效力,这样,就算少给点银子和粮草,他们心里有了盼头也不会叫苦。”
……
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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